除夕之夜, 过了子时,蜀州锦城的威虎镖局众人也打着哈欠,准备安歇了。
风若中途来找过一次, 见到了被那些粗人灌酒灌得半醉的张文,以及小口喝酒的徐清圆、安静聆听他们嬉闹的自家郎君。
晏倾见徐清圆少有的开心,便让风若回去刺史府,他和徐清圆今夜在威虎镖局凑合一夜便是。
风若担心晏倾:“郎君, 其他人凑合无妨。你才能下地几天, 便这样不注意自己身体,病会加重吧?”
晏倾摇头,轻语:“我会注意的, 你回去吧。”
二人站在覆了雪的廊下说话, 晏倾嘱咐风若离开时,时而看一眼和男人们坐在一起、微有局促的徐清圆。风若看郎君的心已经飞走了,便有些不悦。
风若嘀咕:“我是希望你和徐娘子能成事,但你有点太宠她, 太过分了。她要怎样你就怎样, 郎君,没有一个病人是像你这样的。”
晏倾面一红, 说道:“不要胡说, 败坏徐娘子名声。”
他又解释:“我并没有做什么。”
风若此时不懂晏倾的意思,他要很久以后才能明白——眼下才哪儿到哪儿呢?晏倾若真心待一人好,那般心意,天下凡夫俗子皆要羞愧。
眼下,风若观察晏倾, 突然坏笑:“所以你想通了?你打算……”
晏倾制止了他的口无遮拦,说:“我还要等一等。”
等什么?
风若没问出来, 晏倾也不肯说。风若要再追问,余光看到不远处篝火边的徐清圆悄悄地看了这个方向一眼。
习武出身的他,便立即感觉到郎君整个呼吸都停了一下,并不自觉地挺直腰背,站得有点儿僵了。
风若:“……”
他突然正经起来,认真看着晏倾。他问晏倾:“值得吗?”
晏倾没有回答。
晏倾终于哄走风若,回到了徐清圆身边。
人海重重,她就坐在他旁边,许是喝酒喝得醉了三分,她笑盈盈看来他的这一眼,像是江南烟雨冲刷桃花,清新妩媚,动人万分。
晏倾低下头,心跳快了三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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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一过,各处烟火陆陆续续地绽放,整片天被染得如同五彩画池一样,流离斑驳的光落在人脸上。
钟离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行了,夜深了,兄弟们都不要再熬了,回去睡吧。”
大男人们睡觉从来不讲究,他们镖局有通铺,大家向来是闷着头爬上床,碰到空铺就倒头睡。钟离这样的军人,他也没有心细到考虑晏倾是大理寺少卿,应该尊敬一些。
他只考虑到了徐清圆。
他扭头,跟徐清圆说话都比跟旁人说话声音低三分,怕吓着她:“妹子,咱们镖局有一间干净点的客房,今夜我不让他们睡,你去休息!我让他们不许打扰你!”
徐清圆莞尔道谢:“多谢钟大哥为我着想。”
钟离不自在地脸红,扭过头后粗声粗气:“你是我妹子,这么客气做什么?”
晏倾安静地看着,若有所思。
只是他向来对他人情感观察得困难,心中的这丁点困惑,虽沉沉压着,他却不敢自信自己看懂了。
众人乱糟糟散去,连张文都被他们架着,跟他们一路去睡通铺。一众男人走得摇摇晃晃,一边大笑一边吹牛,遗忘烦恼后,他们的爽快豁达颇让人心情好。
徐清圆面上带着浅浅笑意,和他们道别后,与晏倾一前一后去那钟离安排给她的房舍。
小雪软若飘絮,簌簌飞落,廊头阶前一片银白。
停于屋前,徐清圆转身,看向晏倾。
她眼眸仍带着醉意,柔美明亮,晕染桃花春水。
晏倾垂下眼,温声;“娘子好好安歇吧。”
徐清圆不满他始终客气的称呼,借着醉意撅了嘴,郁郁地瞪了他一眼。她本质却仍是乖巧柔婉的小闺秀,向他伏身行了一礼,说:”清雨哥哥,明日见。”
晏倾看她关上门,屋中灯火亮了一会儿,他听到里面窸窣声,便赶紧退开,面红耳赤地不敢多听。
晏倾放下心,心想徐娘子虽然有点醉,但是她看着还可以照顾自己,睡一觉应该是没问题的。
他站在错了一斗室的廊下看徐清圆屋中的灯火,待灯火灭了,他才缓缓背身离开。
而徐清圆那处,她确实有些醉,这些醉意更多的却是开心引起的。她并非不能饮酒,甚至小时候经常偷喝阿爹酿的梅子酒,被阿爹教训得眼泪汪汪。
她只是很开心。
去年爹爹离开,她和兰时二人上京,去年的新年,是在凄冷潮湿的驿站度过的。
今年她和晏倾在一起过新年,还有钟离这些性格爽快的朋友。晏郎君不说话,只坐在一旁看他们说,她偶尔偷偷看他,他都会微笑。
似乎阿爹失踪带来的阴影,在一点点过去,日子越来越好了。
炮竹声中,徐清圆昏昏沉沉地沾上睡枕,模糊地挂念着身在长安的兰时,希望兰时在公主府中不受委屈,比跟着她颠沛流离过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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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长安夜,灯火不禁,长夜将明。
暮明姝作为唯一未出嫁的公主,正与文武百官、后宫妃嫔一道参加皇宫夜宴。徐清圆的侍女兰时,如今充作她的侍女,站在她身后时刻关注公主需求。
暮明姝却没什么需求。
她如此光鲜明丽,端华照人,惹得众人频频回顾。而她转着酒樽,心中想的却是南蛮国的使臣团,何时会来长安。
邸报说他们已经近了,但这个“近”,是多近呢?
暮明姝侧过头,看向群臣那边。在此佳节,许久未见的宰相林承终于出席,正与太子暮长亭说话。太子暮长亭作为小辈,分外尊敬自己这位舅舅。
林承殷殷教导,满面慈善。如此佳节,彰显宰相的重归朝堂,宰相自然欣悦。
除了宰相出席,今年朝宴还请来了来自洛阳的韦松年。这位韦公已经七十有余,白发苍苍,手拄拐杖,眼睛常日半眯,似醒非醒。
众人对韦松年都尊重非常——他既是洛阳韦氏的族长,也是宰相林承的老师。
他还是去年新科状元韦浮的外公。
暮明姝再望向高座上的父皇。天子之尊,琉冕长苏,真实想法皆藏于其后。而即使这样,暮明姝也能看到,皇帝的目光经常落向的方向,也在那几个围着暮长亭的人身上。
不知他看到的是亲情,还是权势,抑或野望。
暮明姝饮尽杯中酒,酒樽敲在案上,发出沉闷一声。
暮长亭身边有一群大臣为他保驾护航,教导他。而自己等不下去。她身边空无一人,唯一的盟友韦浮行踪不定,她若想获得和暮长亭平等的机会,此次南蛮使臣团是她的机会。
暮明姝闭目,心中盘算自己如何打败暮长亭,获得迎接使臣团、主持此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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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锦城,没有关好的窗被风雪吹开一缝,徐清圆从浅睡中惊醒。
她听着漏更声,发现自己只睡了不过一刻时间。她拥被坐在床上,忽然想到了晏倾,心中一揪。
她先前被酒迷了头脑,晏倾让她进屋,她就礼貌地进去,问也不曾问他。而今酒醒了一点,她才挂念起晏倾,心想他怎么办?
他会和那些男人一起睡通铺吗?
绝无可能。
他恐怕是宁可死,也不会和别人挨着,何况是那么多人。
但是晏倾的毛病,钟离是不知道的。即使他们知道,恐怕也不会在意,只觉得晏倾毛病多,瞎讲究。他们不知道他的病,他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如今夜深,其他人都有地方睡,那么晏倾呢?
徐清圆越想越不安,她下铺披衣,长发松挽,提着灯笼便出门找人。
飞雪袭身,藕荷色的裙衫边缘滚着雪白的绒毛,她提着灯笼在夜雪中寻找。苍夜葳蕤,万籁俱寂,零星几点烟火绽放在天边。她在廊庑下穿梭,快步疾走时,耳下的流苏耳坠打着脸颊,轻轻晃悠。
徐清圆忽然停了步——
在他们方才一起围着篝火的地方,青氅郎君安然而坐。
漫天飞雪,大夜长白。一坛酒放于他手边,他靠着柱子坐在台阶前,观望天地大雪。
冷寒让他面容苍白,性情的温和又让他眸若星子。天上流离的烟火炸开,他是浑浊尘世间的虚白一笔。
晏倾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是他想事情太专注,他才没有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许是他病重,他根本没有听到外界的声音。
待徐清圆从后而来,跪于他半肩之后,伸手抱住他肩,晏倾才回过神。
他转头,浓长睫毛沾着霜白雪色,看到女郎放在地上的灯笼,也看到徐清圆两只手搭在自己一侧肩膀上,正双目潮湿、有些难过地看着他。
而晏倾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难过。
他心刺了一下。
静雪飘落,他缓缓开口:“怎么了?你没有去睡吗?我以为你睡了,才离开的。莫不是夜间噩梦惊扰,你半途醒了?”
徐清圆湿润而乌黑的眼睛眨也不眨。
他沉默片刻,无奈笑:“你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自己判断不出来。我的病,你、你知道的。我不想猜这些。”
徐清圆垂头,更加难过:“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只是……我舍不得你。”
耳边烟火落落。
徐清圆第二次说“我舍不得你”,而这样的话,让晏倾怔怔看她,心神空白。
这也许比所有的告白都委婉,这也许比所有的爱意都温柔,都更能打动他。
晏倾听徐清圆伏在他肩头:“旁人都睡了,我也睡了,只有你没地方去,无法睡。你跟谁都不说,只自己一个人忍着。我只要想到你没有地方去,就为你难受。我认识的晏郎君,晏清雨,那么独一无二,那么为他人着想,可是只有你自己困在这场雪中。
“我舍不得你一人独坐雪夜,舍不得你长夜难眠,病苦缠身,无人可伴。
“可我还舍不得委屈你。”
徐清圆抬眼看他:“你如果打算今晚这样熬,我陪你好不好?不要赶我走。”
晏倾静静看她,睫毛上覆盖的霜雪,让她在他眼中,时而遥远,时而模糊。
他整个人置于两重世界,一边是旧国阴影,一边是除夕夜趴在他肩头望着他的徐清圆。
他轻轻伸手,想要抚摸她面容,却停在半空,不忍落下。
烟火炸耳,他想到风若问他的话:“值得吗?”
晏倾此时在心中回答:“值得的。”
晏倾手没有落在徐清圆面颊上,徐清圆目色微黯,但他的手落在了她肩头,帮她整理了一下风兜。他冰凉的手擦过她脖颈,她微微发抖,他手便退后。
徐清圆:“清雨哥哥!”
她只来得及抓住他一根手指。
二人目光一同落下,她讪讪松手。
晏倾侧头咳嗽一声,低声问:“我不能让你陪我在外面熬一宿,你会生病的。”
徐清圆以为他又要拒绝她,心里着急,然而他话锋一转,垂着眼问她:“所以你想如何呢?”
徐清圆怔一下,小心说自己的想法:“我想让清雨哥哥跟我一同回房,一同歇息。我屋中烧着炭,很暖和。”
她解释:“我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你不能在这里坐一夜。”
她以为她会很辛苦才能说服晏倾,但是晏倾看她半晌,目光又游离了一二瞬。他轻声:“那便听你的。”
徐清圆蓦地抬头,吃惊看他一眼。她本想说她那屋中没有屏风之类挡面的物件,但她怕说的多了晏倾又开始讲男女之别,便匆匆扶着他一同起来,拉着他返回自己的屋舍。
这小小一间房,自然不能和刺史府中相比。
晏倾自然也是无论如何不肯和她同榻而眠,同屋已是他的极限了。他不肯靠近床,挨着墙壁坐下,便打算这样凑合一夜。而徐清圆也生了气,硬挨着他一同坐下。
他不睡床,她也不睡。
晏倾:“何必非要吃苦?”
徐清圆挽着他手臂,靠着他,微笑:“你为什么非要找罪受,我便为什么非要吃苦。”
晏倾困顿非常,病后的身体虚弱,他如此已经十分勉强,想说徐清圆却也没力气。她非要靠着他,他心想反正二人……嗯,就随她去吧。
只是晏倾始终习惯一个人,温香软玉挨靠着他,他闭上眼也无法入睡。
他不敢表现出来惊动徐清圆,便一直闭着眼装睡。
挨着他手臂的女孩儿香甜可亲,气息温热,似乎十分乖巧。但是徐清圆靠着他肩只歪了一会儿,就睁开了眼,有些睡不着。她亦有自己的羞涩,亦有自己的矜持,这么大胆的痴缠郎君的事做出来,她只要一想,就替自己脸热。
爹爹如果知道,会被她气死吧。
可是晏郎君这么好,她再遇不到了。
没有睡意的徐清圆托着腮,睫毛纤纤飞翘,凝视着靠墙闭目的晏倾。屋中没有灯火,窗边雪光充作光源,她越是看晏倾,心中便越是喜欢。
窗外的鞭炮又响了一声,将她吓一跳。
而她依偎着的晏倾闭目安然,似乎没有被鞭炮声惊醒。
徐清圆盯他片刻,心跳加速时,脸一点点红了。
她伸手在他眼前轻轻晃,小声:“晏郎君?”
她等了一会儿,又叫得更小声:“清雨哥哥?”
装睡的晏倾满脑子疑问,不知她在调皮些什么。他踟蹰于自己是否该睁开眼回答她,听到徐清圆又说:“你还欠我拉手,欠我一个抱抱。你说话不算数,根本没帮我实现愿望。”
晏倾心想:我并未答应你啊。
而那女郎自娱自乐:“嗯,我喝醉了,脑子不清醒,做点儿糊涂事,既没人知道,也没有关系。”
晏倾心中登时警钟敲响,觉得不对劲。
他打算立即装作醒来时,颊边忽然一热。
他全身僵住,呼吸屏住。
徐清圆凑过来,唇靠近他。她不敢做更多的,她只靠在他颊边,轻轻亲了他面颊一下。
徐清圆小声:“新年礼物,我并不过分。”
亲完便装作没有这事,亲完就要慌张掩饰。徐清圆胡乱地将头埋入晏倾臂弯间,不敢回首自己的大胆。
她心跳凌乱,面红耳赤,竟没有注意到晏倾的脉搏剧烈跳动,他的心跳也快得不正常。
晏倾睫毛颤得厉害,他想伸手碰一下自己被亲过的地方,却怕惊动她。他僵坐着,心慌意乱之时,终于小心睁了眼,看那藏在他臂弯间的少女。
他看她许久,眼睛里的光一点点亮起,蹙着的眉目舒展开来。他笑的时候努力地忍了一下,却是看到她靠着自己,竟然无法忍住那点儿窃喜。
他没有忍住嘴角上扬,坐于暗夜中微微笑。
黑暗中,二人兀自装睡,竟谁也不敢大声呼吸,谁也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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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此长夜,锦城禁闭城门前,一蓝袍青年翻身下马。
风雪吹开斗篷,他仰头看星星点点的城楼后的灯火。
除夕佳节,他独身在外,等待城门开启的时间。
他是千里迢迢来见故人的韦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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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圆次日醒来,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睡到了床榻上。这种小伎俩在她和晏倾之间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完全不能引起她的慌乱。
徐清圆推开门,见雪已经停了。她正看到晏倾背对着她在一雪白廊庑下。
徐清圆整理了一下衣容,捂了捂砰砰心跳,走过去,语气轻快地从后拽了拽他衣袖:“你怎么不叫我起床呢?”
晏倾微僵,回了头。
徐清圆微怔,这才发现晏倾不是一个人站着,他和一人在廊庑下说话。她愕然地看着晏倾说话的那个温润青年,瞠目结舌,快速松开了挽着晏倾衣袖的手:
“韦、韦师兄?”
韦浮晃了一下神后,目光在二人身上徘徊片刻,微笑:“今早怎么不叫你起床?小师妹,你与晏少卿……”
晏倾打断:“些许误会。是此地简陋,众人只好胡乱混睡。我与徐娘子住的比较近,徐娘子想早早起来去拜佛,让我记得叫她。”
他解释得如此详细。
他向徐清圆颔首:“我与韦府君只顾着说话,忘了喊你,徐娘子见谅。”
徐清圆低头,红耳:“没关系。”
韦浮挑眉,看着他们。
晏倾自若:“新年快乐。”
徐清圆小声回答:“新年快乐。”
韦浮半咳,终于笑了出来。他道:“原来你二人也约好一同去铁像寺了,正好,我们便同行吧。我时间仓促,经不起耽误,烦请两位配合我一些。”
徐清圆满肚子疑问,不知道韦浮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样的消息,为什么他们要去铁像寺。但是晏倾撒谎已经撒到了这里,韦浮又是何其聪明敏锐的人,她便没敢多说什么,应了一声,说回去换衣。
而到最后,再加上来这里找晏倾的风若、醒了酒的张文、凑到徐清圆身边的钟离,他们这只去铁像寺的队伍,何其壮大。
这么多人……晏倾有些不自在。
他想和徐清圆近一些,只有她能让他放松些。但是晏倾回头,却看到韦浮与徐清圆站在一起低声说话。徐清圆低头时,韦浮伸手为她抖落斗篷上的雪。
风若:“怎么了?”
风若要扭头看,晏倾别过脸:“没事。”
他为自己一瞬间的龌龊心思而懊恼,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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