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怅然若失, 在让人探查没有人跟踪二人后,才放徐清圆和晏倾进来。
他们的镖局七月底才成立,如今不过十月中旬, 短短三个月,镖局实在没成什么规模。何况这些被除名的军人也没多少心思做生意,他们一门心思,想杀尽那些害死他们弟兄们的狗官、奸商。
当夜, 徐清圆和晏倾未返回刺史府, 而是围着炉火,和其他镖局人一同坐着,听他们讲故事。
钟离:“今年六月, 我们在与周边蛮夷国日常打仗中, 许多弟兄因腹痛难忍,在战场上死……”
这个故事和刺史告诉他们的并无差别。
徐清圆屈膝而坐,靠着晏倾,她侧头, 看了晏倾一眼——刘禄没有在这件案上撒谎。
只是同样的故事, 刘禄说来隔水看花,远不如钟离这些人感同身受。战火和忠义的考验非比寻常, 马革裹尸以身许国的背后, 小人中伤,最是难以忍受。
当钟离将话带回那个时期,晏倾二人都能看到众人虎目噙泪,感受到他们的愤愤不平。
钟离说了脏话:“格老子的,老子们在前面打仗, 那些狗官在后面买卖老子们的命!少卿,你知道我们死了多少弟兄吗?!八千!可是八千弟兄, 全被报‘战死沙场’了。他们是战死沙场么,他们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老子每天闭上眼,都是兄弟们问有没有为他们讨回债。老子每天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血!老子恨不得把他们脑子拍出来,把肠子剖出来看一看是什么颜色……”
他说的凶残,面容在炉火映照下狰狞可怖。
徐清圆打个冷战,靠近晏倾,紧挨着晏倾手臂。
钟离收口:“吓着妹子了?哎,我们这些粗人……”
他很无措,手动了几下,不知道该拿如花似玉的柔弱娘子怎么办。徐清圆连连向他摆手,被他突然的关注弄得不自在。钟离凑过来,又是道歉又是为她端水,她谢了又谢,忍不住抬头看晏倾。
晏倾眸子幽黑,竟没有注意到他的露珠妹妹此时的无助,他在沉思一件事。
他问钟离:“当日那些和官府做生意的商人们,中间有原永吗?”
钟离皱眉:“有什么人,我们都是被都督除名后去查的。那个刘狗官一直和那个原胖子暧、昧得不行,我看当初那交易,这原胖子肯定在其中,还作用很大。”
晏倾摇了摇头,轻轻说:“这真是奇怪了。”
钟离问:“奇怪什么?”
连徐清圆都是想了一想,才问晏倾:“清雨哥哥是觉得原永出现得巧妙,跟我们搭话得巧妙,木言夫人死得巧妙,才觉得奇怪吧?是否小锦里和刺史勾结呢?若是小锦里和刺史勾结,小锦里挪用钱财,去帮刘刺史填商人那个口子,那便可以解释木言夫人为什么被灭口了。”
她蹙眉:“如此一来,确实很奇怪。一切都圆上了。像是有人故意布了一个局,就为了把这个案子圆起来。”
晏倾安抚她:“百密一疏,人间行事,很难靠计划就尽在掌握。细枝末节的疏漏,一定会暴露背后的真正东西。比如,我们找到了《九歌》,找到了乔宴。”
钟离:“你们在说什么?是在说官商勾结这个案子吗?晏少卿你是真的会帮我们弟兄讨回公道吧?”
晏倾颔首:“自然,刘禄已经触犯律法,罪无可赦。除非天子亲口赦免,谁也救不了他。”
钟离不安:“可我听说长安有大人物……”
晏倾:“休要信什么长安有大人物可保他性命这样的话,我大理寺非是摆设。凡入我案前之案,绝无脱罪可能。钟郎君放心。”
钟离看着他眉目间的清朗洌冽,目若冰雪,这时方有些信这位斯文书生一样的人真的是大理寺少卿了。
晏倾转话题:“钟郎君可知道盗户?”
钟离:“哦知道,养虎为患,养贼为寇。比如那个大柳村,就是官衙养下来、现在却没法除掉的。怎么了?”
徐清圆柔声:“官衙连你们都能除名,都能对付,为何不下猛力除那些盗户?分明是双方有默契,有合作。”
钟离对盗户并不感兴趣。
但是徐清圆这么说,他禁不住望着她的眼睛,连声夸:“露珠妹子就是冰雪聪明。我当初救你时,就觉得你勇气可嘉,敢摆脱自己那豺狼一样的夫家,来蜀州找你兄长……露珠妹子是当时怕人多口杂,才不告诉我们晏郎君是你义兄的吧?
“你二人是怎么结拜兄妹的啊?”
诚然,徐固的案子闹得很多人知道,但那仅限于文人墨客、上流贵族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如钟离这样的底层军人,环境所致,他们压根不认识谁是徐固,更罔论徐固的女儿了。
而钟离更是坚定地一直认为两人是兄妹。
徐清圆哑口无言,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和晏倾的关系。晏倾在这时开口:“那钟郎君听说过乔宴吗?”
钟离没好气地看向晏倾,不知道此人怎么回事。他每每和露珠妹子说句话,这人就要一板一眼地谈正事,让人无法拒绝。
露珠妹子跟着这么无趣的兄长,真是遭罪了。
但是钟离又不能不回答晏倾的正常提问:“乔宴这名字,有点儿耳熟。”
晏倾解释:“他是蜀州前刺史。”
这么一说,钟离就恍然大悟,想起自己为什么觉得耳熟了。
他精神一济,正要大说特说,却突然想起这些风流韵事,被徐清圆这样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听着不好。
他为难地看眼徐清圆。
徐清圆对他露出一个笑:“我知道乔郎君和前木言夫人的那点儿风月之事。”
钟离因她的笑而面红,情绪更加激荡。
钟离甚至腰背都挺直了。
晏倾不动声色地看着,看眼徐清圆,再看眼钟离。他心里浮起一根刺,极为不舒服。男未婚女未嫁,这根刺已经堵在他嗓子眼,让他百般不适。
钟离皱着眉回忆,回答他们:“乔府君啊,哎他其实是挺好的人。他以前当蜀州最高长官的时候,我们的日子都好过点。虽然后来总说他和百姓闹得不愉快,被人赶走……大家都不爱提他了。”
徐清圆问:“钟大哥亲眼看到百姓厌恶乔郎君,希望乔郎君离开蜀州吗?”
钟离茫然一下:“那倒没有,是听人说的。大家都这么说。”
徐清圆心中一闷。
她轻声:“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若非亲见,怎能被谣言所影响?万一这谣言,是有人刻意流出的呢?”
——正如世人怀疑她爹叛国。可是除了那封告密信,有什么能证明她爹叛国?
钟离被她说的尴尬,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说下去。
他求助地看向晏倾。
晏倾说:“那便说一说乔宴和前木言夫人的风流韵事吧。”
钟离松口气。
钟离笑:“这事儿啊,我倒真的见过,妹子,这可不算‘三人成虎’了吧?我曾亲眼见到乔府君把木言夫人从小锦里扛出来,塞进轿辇中。不管木言夫人怎么哭叫拍拦,他都不放她走。
“乔府君还专门建了一个楼,用来藏木言夫人。他自己每日啊,就在那楼里和木言夫人饮酒作乐。听说,在他任职的最后一段时间,他都不肯离开那座金屋藏娇的小楼,整日缠着木言夫人。”
徐清圆心口猛跳,急问:“那楼呢?”
钟离摆手:“他卸职走后,楼就拆了。那楼原本在刺史府衙的后头,你们没见那里空着很大一块地吗?是楼拆掉了。”
晏倾说:“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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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一夜,钟离被引着说了很多话,他自己并不明白晏倾问这些的意义何在。
二更之时,晏倾和徐清圆告辞而走。
站在镖局门口,徐清圆扯一扯心不在焉的晏倾:“晏郎君,我的兜帽好像将我的头发缠住了,你帮我看看好不好?”
她这话说的自己都心虚,天知道她为了把发簪和头发缠上兜帽,花了多大功夫。人想故意做坏事时,老天爷并不是那么配合。
晏倾低头看她,见她面容绯红,眸中噙水,以为她是因难堪而如此,便宽慰她:“没事,我帮你看看,你不要介意。”
徐清圆调皮:“你不是我兄长吗?我介意什么?”
他愣一下,方才还带着疏离冷冽的眉眼,这时也温和下来:“你莫再淘气了。”
他低头,让她靠近他怀中,让她仰起脸。他手扶住她脸颊旁贴着的兜帽,耐心地帮她梳理发丝。他呼吸温热地拂在她面上,二人气息挨得很近,徐清圆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对上她的眼睛,手停顿了一下,又移开。
徐清圆赧然垂眼。
他低声:“头别低下去。”
他微凉的手指勾住她下巴让她抬头,他也许没有暧、昧意思,但是这个动作如一把小勾子,在徐清圆心上轻轻划过,太过犯规。
徐清圆大脑空白。
她也正迷茫着不知还要如何和晏郎君亲近时,钟离急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内传来,惊得外头的两只灯笼摇晃。
钟离推开毡帘。
晏倾立刻放开徐清圆,向后退了两步。但紧接着,灯笼火光被摇晃的空气中带出的风吹灭,天地陷入一片昏暗中,晏倾听到徐清圆呼吸颤了一下。
他不受控制,没有多想,又多走了那两步,将她抱入了怀中。
他手擦过她的脸,温声安抚:“只是烛火灭了,别怕。”
徐清圆怔一下,心想她并不怕啊。怕黑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她。
但是……晏郎君主动抱她,是以为她怕吧?他以为她怕,是因他自己怕吗?
晏郎君畏惧一望无尽的黑暗,狭窄逼仄的空间……什么样的过往,会养成他这样的惧怕呢?
徐清圆埋在晏倾怀中,乖巧地做着害怕的模样。待晏倾反应过来她并不怕,他僵了一下打算后退时,她伸手搂住他腰,做足了架势:“清雨哥哥,我怕。”
晏倾:“……”
钟离站在了门口,晏倾脸颊滚烫,却不好和怀里的徐清圆躲纠缠。
他侧过头,对上钟离诧异地望着二人的眼睛,平静淡然得仿佛自己根本没有抱着一个女郎:“钟郎君还有什么事?”
钟离勉强将目光移开,说服自己,寻常人家兄妹也不是不能抱一抱的,毕竟一家人嘛。
他压抑着那种怪异,告诉晏倾:“是你们一晚上在问乔宴,让我想起了一个谣言。是谣言啊,我也不知道真假。就是有人说,前木言夫人原本受家人连累犯了罪,在教坊司关着。咱们大魏建立后陛下大赦天下,乔郎君才将她从教坊司提出来,让她去了小锦里。
“但是乔郎君依然不满足于此,后来连小锦里都不让她待,把她弄到自己身边。”
钟离表情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会儿,尽量挑着温和的字眼,好维护自己在徐清圆面前的形象:“听说那前木言夫人,是乔宴的嫂嫂。”
“什么?!”
埋在晏倾怀中的徐清圆,都忍不住侧了头看来,瞠大眼眸。
钟离一本正经:“真的有这种传闻。大家不齿乔宴,也有这个原因——他强迫自己嫂嫂,和自己嫂嫂搞到了一起。不过是他哥哥犯了事,哥哥一家人都死了,嫂嫂充入教坊司,谁知道他对自己嫂嫂有这种心思。”
晏倾扶在徐清圆肩头的手,猛地扣下。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木言夫人”这个名字很耳熟,却不是因为叶诗名字的拆字。
他一定在某个时候见过这个名字,当他还是太子羡的时候,他代父监国,每天都要看很多奏折。在那么多奏折中,曾经出现过“木言”二字——
天历二十二年初,甘州报有人延误战机,投靠敌军,将军已将背叛者斩杀,叛背叛者全家流放之罪。
那个背叛者,名字叫乔应风。
他是探花郎乔宴的同族堂哥。
当乔应风死后,乔应风家人流放的名单上,有写他的妻子“木言”,充入蜀州教坊司。
太子羡在那封奏折上,批了“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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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月满天心。
晏倾苍白着脸,抬头凝望天际。
是否是太子羡当年没有留意,害得那妻离子散,多年后,孽缘重来,恶鬼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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