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 晏倾和徐清圆二人都折腾得疲累无比,离开这里最重要。
但是晏倾让他们稍等他一下。
他走到那个坍塌的小洞前,弯腰便要爬进去。
徐清圆道:“清雨哥哥不可……”
风若更加着急:“您要查什么证据吗?我来就是。”
——晏倾怎么能爬这种只容一人通过的小洞?
不提晏倾是主风若是仆, 便是看晏倾曾有过的经历,风若都不愿意让晏倾再去经历那种完全封闭、空气稀薄的环境。
晏倾却向他们摆了摆手:“无妨,我总要亲自看一看,心中才有数。”
风若和徐清圆二人各自有各自的担心, 却都劝不了晏倾。徐清圆才知道, 原来他也是那种说一不二、性坚而狠的人。
风若还要再劝,被徐清圆拉了拉袖子。
风若一怔,见徐清圆一双美眸凝视着自家郎君, 说话轻轻柔柔:“那清雨哥哥, 你小心些,我和风郎君在这里等你一同上去。”
晏倾避开她目光,轻轻“嗯”一声。他的冷淡让徐清圆愣了一下,却没有多想。
晏倾爬入那小洞, 逼仄阴郁感袭来, 他头昏昏了片刻。四面漆黑目不能视,钉木板的声音“笃笃笃”如同敲在他耳边, 多少人声音遥遥在外——
“太子羡死了, 这场战乱就结束了吧。南蛮就会退兵了吧。”
“闷死在里面会不会很难受?我们、我们是不是……”
“他是王,天下乱成这样本就是他的错!他自己都说了以死谢罪,我们都没错……南蛮说了,太子羡死了他们就退兵……”
额上冷汗渗出,脑袋深处有弦绷紧, 每碰一下,金鸣之声都让他头痛欲裂。晏倾撑着土的手也微微发抖, 他恍惚了好一阵子,才将那些声音压下。
汗水沾在睫毛上,渗入他明水一样的眼睛里。他忍不住闭了眼,继续向前爬。
晏倾这时候有些感谢自己的病。
呆病带给他很多痛苦的同时,也有些不足以道的好处——比如他记得过去所有的事,但是当时那些事伴随着的情感,他是很难再重复当时感触的。
他有感情,有情绪。可是这些感情和情绪,在过去了之后,都无法从记忆中拉回来。
喜悦无法让他共情,悲痛也再伤不到他。
无论天历二十二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有多难熬,有多击毁当年的那个十五岁少年。五年之后,他们都再无法让晏倾记住。当风若为他难过的时候,晏倾并没有那种情绪。
晏倾想,这也许是他能熬过来、活下来的原因。
同时这也是他不能娶妻、不能去祸害别人的原因——谁愿意自己的丈夫是个怪物,也许在很多年后会忘记一切呢?
外面徐清圆的声音里掺杂着担忧,晏倾只听到她说话,却听不到那些情绪。她在说:“清雨哥哥,你找到那具尸骨了吗?”
晏倾思绪回到现在,压了压自己空茫的情绪,回答:“还没有。”
他在这个洞中慢慢爬,不管额上汗水渗出多少,不管冷汗浸湿了内衫,他至少从面上都看不出来。
这个洞挖的并不深,可见当年想逃出去的那个人,没有爬出去多远。晏倾很快到了尽头,摸到了徐清圆提过的骨头。
徐清圆当时不敢乱摸,晏倾此时则细致无比地在黑暗中摸这副骨架。五年时间过去,衣服早已腐烂,骨架流露出来,完全暴露。
晏倾在黑暗中判断,和自己先前与徐清圆一同道出的猜测吻合了:这是一副成年男子的骨架。
他得把这副骨架弄出去。
晏倾在一片漆黑中摸索,摘了腰带,艰难地脱了自己的外衫。他此人清瘦,至少比这具尸骨活着的时候要瘦一些,所以勉强下来,能脱掉外衫。
晏倾小心地将尸骨用衣服包起来、保护好,才喘着气向洞外爬。
这里的空气实在太稀薄了,他胸闷心慌,气短头晕,面颊更加苍白。也许因为他待的时间太久了,外头风若已经着急唤了好几声,晏倾糊涂地应了他们一声,继续拖拽着尸骨往回爬。
他头撞到了上方,土淅淅沥沥地掉下来,晏倾咳嗽起来。
徐清圆声音里不禁带了哽咽,都忘了叫清雨哥哥了:“晏郎君,你真的没事吗?”
晏倾:“没事。”
他缓了咳嗽,手向自己头被撞到的地方摸。那里本是有一个小窝,他之前没有注意,撤退的时候以为退路在那里,头碰到了,肩膀却堵到了土壁上,才震碎了土。
晏倾手在那个小窝中掏了半天,神色微妙一下。
他摸到了一本书。
晏倾将书塞入怀中,才继续朝外撤退。
这一次,没有遇到意外了。
风若早在外接应,他听到晏倾声音,就扑到洞口。
晏倾声音沙哑:“露珠妹妹,你背过身,不要看这里。”
徐清圆怔愣一下,她点头应好,听话地转过了身,不看自己背后。她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
风若吃惊又无奈:“您怎么把它搬出来了!”
晏倾:“把它带出去后检查一下尸体,看是否有过中毒。处理好这些,就把它就近埋了,给它个安息处。”
风若:“这是谁的尸体啊?您有想法吗?”
晏倾在咳嗽,没有再回答风若的话了。
徐清圆情绪低落地面朝着井壁,看着空荡荡的这里。她想自己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晏倾还怕吓到她、而让她背过去。她到底是累赘……
晏倾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边掩袖低咳,一边将一本书递到了徐清圆眼皮下。
徐清圆茫然:“清雨哥哥?”
晏倾声音很低:“这是尸体生前藏在洞上方的。我方才大略翻了翻,没看懂里面内容。你承你爹多年教诲,他的一生所学应当都教给了你。不知露珠妹妹可愿帮忙,破解这本书?”
徐清圆眼睛微微亮起。
她接过了书:“我愿意的。”
她心怀激荡,忍不住想现在看。但是古井之下月光没有几缕,还是等上去再说吧。
这一趟出行,徐清圆扭了脚,等出去就医时,脚肿的如馒头一样高,让风若吃惊;晏倾背上手臂上都有伤,草草包扎没多久,他支撑不住,喝了药后昏睡了过去。
然而不过睡了半日,风若就摇醒晏倾,说到了晏倾和原永约好的见面时间。
晏倾头昏昏沉沉,草草洗漱后,不得不用一些易容手段来掩饰面色的苍白,这才在下午时,能以一翩翩雅致郎君的形象,去赴原永的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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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冷风吹了几日后,秋雨好个凉。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很久,关内道山峰陡峭之地,一路乔装成大魏子民的南蛮王子,云延终于停了下来。
在悬崖边,他将背着的背篓放下,置于悬崖边凸出的一块山石上。
雨丝如绵,山势如鞘,云与烟在悬崖外流淌。而与此崖相隔三丈,便是另一道山峰。
云延长身而立,低头俯视背篓中的“战利品”。
一个娇弱的女子周身被他点了穴,头上戴着帷帽,帷帽下眼睛上也蒙着白布,被他摆弄成跪坐的姿势,如木偶般在这背篓中已经陪伴了他许久。
云延低下眼,英俊眉目中带着笑,看风轻轻吹起女子的帷帽。
而身后韦浮的追踪如影随形,已经距离他非常近了。
云延低笑一声。
他用不连贯的大魏话和这背篓中的少女说话:“林雨若,这一路,我除了用你出城,也没有亏待过你。真正和我合作,要置你于死地的那个人,是你那位虚伪肮脏的兄长,林斯年。你若要算账,回头得记住自己真正的仇人。”
林雨若被点了所有穴道,不能动不能说话,她温顺无比地坐于背篓中,云延知道她一定能听到他的话。
云延耳朵一动,听到了身后的兵马越来越近。
他嘶一声,抱臂而笑:“我本来带走你,想和你有一段故事。无奈你爹确实不愧是宰相,派来追我的人,真的让我没法停下来。他和我越来越近,我猜他大约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才会如此紧迫。
“但我不能落到他手中——哪怕我们都知道我的身份。
“这两国相交呢,如同雾里看花。心知肚明即可,凡事点破就没意思了。我一直给你蒙面,也是希望你不记得我的脸,日后不要跟人说你认识我,见过我。林雨若,我除了用你出城,从没有冒犯过你。
“他来救你了。林雨若,我只好最后利用你一次,好让我逃脱——”
话音一落,被蒙着眼睛的林雨若猛地感觉到身子歪倒,背篓不稳,像是被大力往外推下去。同时,一只修长的手伸入帷帽下。
这只手轻轻一挑,替她摘了蒙眼的布条。他在她锁骨下点了几下,她身上所有穴道瞬间解开。
云延将背篓向悬崖外推的时候,长身而纵,运用轻功踩着绳索,飞跃向三丈外的另一座山。
林雨若凄声:“救命——”
韦浮和兵马出现在悬崖一丈外,众人取出弓要射那贼人,韦浮眸子一缩,看到了背篓向下摔去。
韦浮厉声:“救那个背篓!”
众人反应慢半拍,见韦浮下马飞奔,直扑向悬崖,双手抓住那即将掉下去的背篓。
韦浮:“林娘子,抓住我!”
林雨若整个身子跌靠在背篓上,听到一道清而厉的郎君声音,本能地去抓他的手。
淅沥雨中,韦浮一手抓住背篓边缘,一手抓住她的手。
背篓加里面女子的重量,让一切向悬崖下倾倒,韦浮的身子也跟着滑下去一些。
林雨若的帷帽被吹开,斜斜搭在眼上的蒙眼白布脱落。她仰着脸,苍白着脸,看着韦浮沾了雨水的清俊面容。
她水洗一般的清雨眸中,倒映着这从天而降的俊逸郎君,让她目光一眨不眨。
她看到了云后的羽鹤,看到天上的流云,看到云鹤展翅,将她护于怀中。
其他人反应过来他们的最重要目的是救林雨若,听到韦浮叫“林娘子”,他们全都上来搭救。一众人搭手,韦浮将林雨若被背篓中抱了出来,这个受惊多日的小女郎,总算获得了安全。
韦浮抬目去看对面山峰的云雾和隐约的人影,目光闪烁。
身旁传来小女郎柔弱乖巧的声音:“韦师兄,谢谢你救我。”
韦浮衣袂翩扬,听到那声“师兄”,他沉静了一下,脑中想到些浮光掠影,想到那不知身在何处的、神妃仙子一般的、他真正承认的小师妹。
然而、然而……
他垂下脸,对林雨若微微一笑,后退一步,弯腰作揖行礼:“小师妹受惊了,且随我等入驿站休息一二。南蛮使臣团到了这里,我受命相迎,恐怕不能照应小师妹。
“小师妹不如先跟人回城……”
林雨若迟疑一下,有点心虚地问:“我还有些不舒服,来回奔波恐怕不合适。我、我能留下么?”
韦浮眉头跳一下,说“自然好”。
他疏离客套,翩翩佳公子,狼狈救人后又是这么进退有度,很难让人不产生好感。
林雨若目光躲开,不敢看韦郎君因为救她而脸颊上贴着的几绺乌黑乱发。
她心如鼓擂时,听到韦浮不动声色的温润声音:“对了,小师妹知道对方是谁,和对方合作的又是谁吗?我在长安城中,得知是你兄长……”
林雨若猛地抬头,坚定道:“不会是我兄长,我兄长与我玩闹而已,是那贼人利用。你们一定弄错了……你们伤害我兄长了吗?”
韦浮看她半晌,见她仍维护林斯年,他便微微一笑,并不纠结:“那大约是我听错了吧。”
——林斯年何德何能,有林雨若这样的妹妹呢。
林雨若让人意外的对他兄长的维护,也许会带给林斯年新的机会。
林雨若愧疚,再次重复:“师兄,谢谢你救我。”
韦浮客气:“老师有命,不敢不从。”
林雨若眸子暗一下,又重新抬起笑,对他郑重道:“我爹是我爹,我是我。我代我自己谢你,我爹不能代表我。师兄,请受我一拜。”
韦浮怔忡,惊讶地看到这个小女郎向后退开三步,跪下向他行五体投地之礼。
他本想阻拦,但是她态度坚定,又让他停了下来。
韦浮目光幽静,看着这个娇俏的女郎抬头对他笑,目若星辰,面若桃花。数月奔波无损她的玲珑心肠,反让她清泠泠,出落得更加瘦美。
秋雨如烟,衣袍贴身,冷风之下,让人禁不住打冷战。
韦浮将外袍脱下,礼貌地罩于林雨若身上。
如何与疑似仇人的人的女儿相处是门修养功课,他仍需精进。韦浮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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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延跃上另一座山峰,听到身后的动静,微微一笑。他不恋战,扬长而去,只因到了这里,他很快会和自己的使臣团汇合,恢复王子的身份,来和大魏结盟。
他和自己的弟兄们,在南蛮王莫遮的鞭策下,一个个如同雄狮般互相搏杀。但是云延母族势弱,他在南蛮国的内斗中没有占到上风。这次出使,是危险也是机遇。
云延从去年偷偷潜入大魏,溜入梁园,靠近徐清圆,甚至接近林斯年,都是为了给南蛮带回更多情报。只是这还远远不够……他还要做的更多。
比如,迎娶一位公主回去大魏。无论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若能成行,自己的父皇,南蛮王莫遮想和大魏交好,他一定会称赞此举。
听闻大魏重名节,他若求亲,不知大魏会选一位真公主给他,还是一位假公主?若是假公主,林宰相的这个女儿是否会当选,林宰相是否会不愿……
这出好戏,云延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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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夜中,晏倾和风若一道去小锦里,客栈中留下张文和徐清圆。
徐清圆因为脚扭伤,被勒令在屋中休息。但是晏倾忙碌奔波之时,她坐于灯烛下,披衣翻书,研究晏倾给她的那本书。
这本书到她手中时,很多纸页都像被啃掉了很多。不知道是老鼠啃的,还是人啃的。书中是人写的字,只是难以判断笔迹,因这些字缺胳膊少腿,每一个字都不完整,都让人难以辨认这是什么字。
徐清圆仔细研读,几乎可以想象那人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将这本书保存下来的——
那人在很多年前,被大柳村的盗户们丢下枯井。那个时候必然有人看着那口井,让这人无法爬上去。这个人在井下难以活下去,只好去挖土,想挖出一个洞逃出去。
他终于意识到是逃不出去的,饿到了极致,他只能啃自己怀中这本书的书页。在一片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不敢多啃,怕留下的线索彻底无法被人看到。
于是每一张纸都是纸页不全的,很多靠近书页边缘的字本就缺少横竖撇捺而让人认不出,待书被啃过后,字迹更难辨认。
那个人不知在井下活了多久,最后依然死了……
徐清圆难过地落泪,她在灯下细细复原这些字,将缺少的笔画重新填回去,艰难地辨认这些到底是什么字……
她终于有了线索,终于有了猜测。
徐清圆看漏更,忍不住跳着跳到门外,将门推开。
外面雨很大,她不想惊动隔壁的张文来搀扶她,夜深雨绵之时,她艰难地抓过伞,一蹦一跳地扶着扶梯下楼,去客栈外等晏倾回来。
她告诉自己,她是有线索着急告诉他,她没有其他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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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倾和风若撑着伞回来,从马车上下来,低垂着脸。
他神色冷淡,风若则滔滔不绝:“郎君你太厉害了,你怎么那么会骗人啊,那个原永不会真的听你的话,去绑架刘禹刘郎君吧?不是我说,郎君你太会犯案了,你要真的杀人藏秘密,恐怕他们都抓不到你的尾巴……”
晏倾:“好了,你说的我头疼。”
风若立时紧张:“怎么会头疼?你是不是……”
他忽然住口,一道女声娇娇弱弱地在雨中响起来:“清雨哥哥!”
晏倾愣一下,他缓缓抬头,看到了坐在客栈外面廊庑下的女郎。
她站了起来,怀中捧着一本书,文秀无比地等着他。灯火昏昏摇摇,在她面上轻晃,她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
她很关心他:“清雨哥哥,你是不是饮酒了?我让后厨备了解酒汤,一直炖着呢。我还备了姜汤,你淋了这么久的雨……”
风若问:“我也饮酒了啊!我也淋雨了啊!”
徐清圆一噎,看他一眼,微笑:“自然也为风郎君备了呀。”
风若追问:“我不是顺带的那个吧?”
徐清圆脸一红,说:“怎么会?”
她悄悄看一眼晏倾,正逢晏倾在看着她。
风若满意点头的时候,晏倾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很久以前,母后每夜持灯等父皇与他,非要他们回来,才肯入睡。
……晏倾真的有些讨厌自己这些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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