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中, 小佛像前插着三炷香,香烟袅袅,佛像唇角的笑容更加神秘。
徐清圆突然进来, 又控诉她们说谎,那些七嘴八舌的女子们看到她,一时目光闪烁,收了口。
韦浮回头, 看到徐清圆睫毛沾雾、面颊因气愤而染红的样子。
韦浮对徐清圆笑:“露珠儿有事寻我?在外稍等片刻吧。”
徐清圆看到他虽带着笑、眸底却冷淡的眼睛, 渐渐回过神,懊恼自己的莽撞。
难道她因为韦浮掏心挖肺的那番话,就变得冲动主动, 相信他和自己站在一边?也许该责怪晏倾近些日子对她的照拂, 让她生出了任性,让她觉得但凡开口、必有人听……
而今她开始明白,人不可一概而论。
徐清圆冷静下来。
韦浮看到她的眼睛,忽然后悔。
但是徐清圆已经伏身行礼, 声音重新平婉:“妾身打扰了。是因为之前京兆府有些问话, 妾身想起了更多的事,才来找郎君。妾身在外等郎君问话。”
徐清圆要退出屋子, 那些先前诋毁她的梁园女子们, 中间突然传来一声阴阳怪调:“韦府君和之前的晏少卿一样,都和徐清圆认识,都对徐清圆格外信任。我们说徐清圆杀了人,韦府君必然不信。既然如此,还问我们做什么?”
徐清圆背对着她们, 抿嘴。
她余光看到屏风后兰时向她着急探头招手,示意她别管了。
徐清圆便垂下眼, 继续向屏风外走。
身后那一声阴阳怪气却开了话匣子,其他女子们纷纷开了口:“为什么不怀疑徐清圆?她阿爹失踪得就很奇怪,不是说叛国吗?那罪名,可比这里的事情大得多吧?
“上梁不正下梁歪……”
徐清圆脸色一点点白下去。
韦浮眸底琥珀色加深,他并不阻拦那些女子的诋毁。他始终认为,万千线索藏在所有言语中,哪怕是诋毁。
他的冷静以致冷漠,世间少人懂。
至少徐清圆不懂。
徐清圆回了头,重新面对那些女子。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激动。她声音温和:“你们一直试图将我推到凶手位置上,为什么?
“亦珠死的那夜,有人说见过我在寺中走,方向离亦珠住的斋房很近。那我不妨说,那一夜,我在院中行走时,也见到了梁丘梁郎君。但是彼时亦珠正在扮演观音,尚未死亡。我未曾将我见到的梁郎君当做凶手,你们缘何认为我便是凶手?”
女子们语塞。
她们嘀咕:“你能言善辩,我们嘴笨,说不过你。”
“就是随便猜一猜嘛。你不喜欢我们,我们也不喜欢你,只是随便乱猜而已。”
徐清圆目光已经直视她们,便没有后退的意思。她思绪冷静,依然平和:“不,在亦珠死之前,我与梁园女子们只相交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我与你们交情都不深厚,我们彼此之间,都谈不上厌恶或喜欢。因祖母的缘故,你们或许对我有些看法,但是你们表现出来的,并非厌恶。”
她一步步向前走,女子们目光越发躲闪。
她们听到徐清圆幽声:“至少在亦珠死之前,你们都不讨厌我。而今你们想将我安在凶手上,我百思不得其解。远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们的表现,让我觉得你们不想找到真凶。为什么?
“是否有人威胁?京兆府已经是长安城百姓们能接触到的最大官衙了,若有冤情,此时不说,日后便很难有机会。”
她这么笃定,那些女子们不说话。
气氛僵宁,韦浮慢悠悠地找座坐了下来,给自己倒杯茶。水声汩汩时,一个犹豫的声音终于在梁园女子中间开了口:
“你和我们并不一样。我们希望保护梁园,你希望毁掉梁园。不过是因为梁园毁了后,你照样有你的去处,那些晏郎君韦郎君,全都跟你好,会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照拂你。不像我们,没了梁园,便一个栖身地都没有了。”
徐清圆怔忡看她们。
她想说不,想说你们不懂我的遭遇,想说没有人敢来照拂我。
但是这一个声音打开了梁园女子们激愤的情绪。当有一人开口后,更多的声音便发了出来:
“你是大才女,是大儒的女儿,你爹名气那么大。我们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离了梁园,我们要怎么办?如果不是梁家收留我们,像我们这样孤苦位卑的女子,只会任人欺辱,差点的卖入烟花之地,好点的找个老实穷人过完一生。”
“但是梁园不一样!它收留我们,保护我们,给我们安身之处,给我们金钗美玉。我们在梁园,享了从来没有享过的生活。在这里,我们是‘女郎’,有侍女伺候,每日只要陪梁郎君、陪祖母玩笑,运气好的,还能嫁入梁家当媳妇!这是我们这样的人,一千年一万年都碰不到的好事。”
“叶诗要逃离梁园,为什么要逃?这里的生活不好吗?为什么要出去受苦?你可知道,在来梁园前,我从来没有被侍女服侍过。我家乡发洪水,我爹和我娘吵是卖我娘还是我,我要掰着手指头数我和我娘哪个值得更多钱。然后,我仅仅因为小名里有一个‘珠’字,就被梁园收养了。你可知道,这是我最感激我爹娘的时候?他们给我取名带了‘珠’字!”
“我们不想离开梁园,不想毁掉梁园。我们也不想找什么凶手,不想知道冯亦珠遭遇了什么。我们只想维持现状的平静。”
“露珠儿,你是否明白我们的苦?”
徐清圆孤立无助,被她们又哭又笑的控诉眼睛瞪着。
可是她想,这世上谁又过得不苦。
明明就错了,冯亦珠死了,卫渺死了,很多人都死了。
是否因尸体无法开口,活人便可肆意践踏?
可是她看着这些女子的眼睛,看着她们有的泣泪,有的仇视,她心里又渐渐想到了另外的道理。
这样的道理,就好像在云州读书的时候,有一日她问爹,“甘州为什么人食人”,阿爹发出的那一声长叹。
人生一世,本就是各求各缘,苦中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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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浮带着徐清圆去喝茶,给她倒一杯,宽慰道:“不要多想了。有时候人间是这样黑白颠倒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徐清圆手捧着清茶,轻轻摇了摇头。
她抬起眼,对韦浮轻声:“她们是帮凶。”
韦浮怔一下,看着徐清圆许久没说话,倒茶的动作也停住了。他没想到徐清圆还在思考,他以为徐清圆会沮丧于女郎们的排斥。
徐固的这个女儿……真的和他想象中,很不一样。
徐清圆放下茶盏,偏一下头,柔声细语地分析:
“我被她们的话说得心乱,暂时很难辩驳她们,便掠过此话不提。
“我想说的是,她们话里话外,无非是爱慕虚荣,舍不得荣华富贵,所以不肯向外面的人揭发梁园。这便与大理寺这几年没有收到过报案说的通了。但是梁园中女子们很多,性情彼此也不同,难道所有人都是爱慕虚荣吗?
“韦郎君,想把那么多爱慕虚荣的人,齐聚在一起,是很难的一件事。梁老夫人经常发病,梁郎君也很少出府,我不认为梁家有这种能力,去筛选什么‘只有爱慕虚荣的女子才能进我梁园’。那么,她们性情如此不同,却都维护着同一个秘密——
“比起其他原因,我觉得‘共犯’‘帮凶’的可能性很大。”
韦浮问:“为何不觉得她们不说,是出于报恩目的呢?”
徐清圆:“可是没有一个人报案,都为了报恩,也很奇怪啊。”
她杏仁眼睁大,清澈圆润,目不转睛地盯着韦浮,期待自己的分析被认可。
韦浮:“……”
他有点儿不解她这是什么意思,而徐清圆见他不懂,便咬了唇,支支吾吾地说:“你之前不是说,你很忙,想让我帮你查一查这个案子,交换条件是,我可以见一见那个西风将军,从他那里问太子羡的事吗?”
韦浮弯眸笑。
他笑得徐清圆好生紧张。
这个人果然和晏倾很不一样,他了然地看来一眼,将她目的看穿之时,还带着坏心揶揄:“我何时这么说过?这不是你自己想交换的吗?而且你还偷偷得寸进尺——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可以见西风将军了?”
徐清圆争取道:“我可以查出杀害亦珠的凶手。韦郎君不是想知道梁园案子和西风将军有没有关系吗?我可以帮忙。”
韦浮沉思。
他问:“如何配合?”
徐清圆见他松口,放一点儿心:“也不用如何,韦郎君放出消息,说让人去搜查梁园了。梁园这些年死了很多女子,有很多尸体埋在那里。要让梁园女子们开口,就得找出那些尸体。
韦浮:“可是露珠儿,我们毕竟不是大理寺,去挖尸体,非我们的专长。”
徐清圆:“所以只是做戏,并不是真的挖尸体。但是郎君,我若帮你找到真相,你得让我见西风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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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善寺的这两日审案,梁园女子们惶惶不安。
她们几乎确定,那个韦府君和徐清圆有私情。之前还掩饰,现在已经不掩饰——韦府君已经不问话徐清圆了。
而且韦府君这些日子不出现,听起来好像在审那个西风将军。梁园女子们虽不明白西风将军和自家的牵扯,却也觉得不对劲。
而她们得知,韦浮让人下山,去梁园挖尸体去了。这位韦府君胃口很大,要把梁园这些年埋在土里的腐烂,全都清个干净。
听到这样的消息,她们忍不住私下讨论,也有人实在忍不住,去和梁丘商量。
所有人都知道,随着时间推移,他们咬紧牙关不想说的秘密,必然要见天日。
这一日晚上,梁园女子们又一次被叫去问话。但是这一次,陪着审问小吏一同坐着等她们的,是已经毫不掩饰的徐清圆。
晦暗烛火下,徐清圆对她们微微一笑。
旁边小吏对徐清圆很恭敬:“徐娘子,我把灯烛往前面移一点儿,好不好?”
徐清圆客气说不必时,听到女子中传来嗤声。
问话开始,直入主题。
徐清圆告诉她们:“大理寺留下的仵作,已经把所有尸体都检查完了。”
她看到这些女子眼神中大都平静,只有少数透出一丝紧张。
徐清圆盯着她们,缓缓改口:“……但是,这些尸体不全,肢体残缺,腐烂得厉害……”
梁园女子们平静如初。
徐清圆心想:难道也错了?尸体不是这样的吗?那尸体会如何藏?
她心中有一条绷紧的线,前后摇摆,她脑中浮现梁园的园林构造,努力想尸体会在哪里。
曾经看到书上说过,死人的尸体用来种花草,花草会长得丰茂。但是梁丘显然只养一种花,那种花似乎并不需要那么多尸体。
这么多年,梁园那些消失的女子,如果不是肢体残缺,不怕腐烂,她们会被埋在哪里呢……
徐清圆心里沉沉地向下一“咚”。
她突得站起来,脸色惨白,盯着梁园女郎们得意的眼睛。
徐清圆呼吸急促,勉强定神:“我们的仵作,在捕鱼时,从湖中鱼的肚子里,找到了没有消化掉的手钏宝石!”
梁园女子们脸色在一刹间苍白,烛火幽幽飘摇,她们的脸被照得晦暗不清。
徐清圆盯着她们慌乱的神色,猜测着发生过的事。她心中冰寒,万万没想到她们会这样——
“鱼的肚子里,有人的手指头,有女人没有消化的长发。你们把梁园那湖里的鱼,都养成了妖怪。从第一具尸体被抛下水,湖里的鱼学会了吃尸体,之后所有的鱼都学会了……”
卫渺喜欢在湖边钓鱼,却一条也钓不上来。
因为有人劝她:“这湖里的鱼不干净,不能吃。”
卫渺死在湖边。
可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是不是冯亦珠也应该死在湖边呢?只是因为他们在积善寺,凶手找不到埋藏尸体的方法。
那晚暴雨之下,徐清圆藏在灌木中,看到了杜师太杀害卫渺的一幕。
卫渺尸体当夜没有被投入湖水中,是否是因为凶手本就知道有人在看?
徐清圆曾以为,这是针对她的圈套。
原来这不是针对她的圈套。
住在梁园的每个女子,都走入过这个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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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鸦雀无声,湖边蛙声一片。
有人在梁园的花湖边行凶,湖水波光粼粼。
清辉月下,有女郎躲在灌木里看得一清二楚。
她惧怕这样的事实,次日她便会知道是谁死了。
如果她三缄其口,她可以继续在梁园待下去;如果她去报案,她会成为下一个被害的女子。
在梁园那片幽静的、泛着星光的湖水中,鱼儿雀跃跳跃,成群成队,围着抛下的尸体欢呼。
女子们藏在岸上,藏在树后。她们在第二日,偷偷帮凶手处理尸体。
梁园那个湖如此之大,尸体丢入湖中,应该很安全吧。
白日天下太平,锦绣繁华。
梁园女郎们年轻貌美,喜欢看戏。她们有时候在梁园搭戏台看戏,有时候去积善寺看戏。
她们看着台上的一出出浓妆艳抹的戏,台下她们用眼神交流——
“你看到杀人了吗?”
“我看到了。”
“你帮忙埋尸体了吗?”
“我帮了。”
“你会说出去吗?”
“我不会说的。”
她们对梁园外的人睁着无辜眼睛:“我不想招惹祸事,给自己惹麻烦。我保护好自己,我活着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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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悬崖之上,若见有人坠崖,是否应该伸手。
悬崖下是泥沼,是地狱,深陷其中的人,是要将旁人推开,还是欢喜地邀请人一同下来。
其实每人都有不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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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哐当”挂在木窗上,吹开大窗,小吏嘀咕着去关窗。
徐清圆发着抖。
她喃喃自语:“你们每个人,都看到过杀人。你们其中有的人,甚至看到过凶手的脸!
“你们也是凶手!”
关窗的小吏回头:“徐娘子,冷静……”
而徐清圆抬头,轻声问她们:“所以有人看到了杀害冯亦珠的凶手对不对?和杜师太杀害卫渺不同,这一次的凶手,也杀了之前的那些女子。
“那个人是谁?”
女子们张皇,又咬着牙不肯开口。
徐清圆道:“你们总是要进牢狱的,自身难保,还要保护他人吗?”
有一个女子终于冲开旁边女子的拉扯,跳起来叫道:“是、是梁郎君!”
她控诉的时候,风更加劲了,屋中灯烛火灭。
一片黑暗中,女子们发出惊恐尖叫。
徐清圆呆立于黑沉沉中,衣裙被吹乱,耳边乱哄哄,眼前乌漆漆。
小吏喝道:“别慌,烛火灭了而已!”
烛火再次亮起的时候,门窗也重新关好。
小吏才坐下,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有人声音急促:“快,梁丘自尽了!”
屋中女子们全都哗然:“什么?梁郎君……”
而之前那个说“梁郎君”是凶手的女子哇地一声哭了,改口道:“不不不,梁郎君不是凶手,梁老夫人是凶手。是梁老夫人杀的所有人,梁郎君帮她瞒着而已。
“我们都不敢说,梁老夫人老糊涂,谁想离开梁园,她就杀谁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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