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佛堂,箭锋直袭。
烛火摇落,徐清圆被扑在地上躲开箭只时,脑中懵然想的是——太子羡?
他不是死了吗?
天历二十二年,他不是闷棺而死,与甘州那一战共同沦陷吗?
为什么……外面那个敌人要说奉太子羡的命来杀他们?
徐清圆又惊又慌,被人猛然扑倒时,手臂与手腕擦在地上,热辣辣地痛。她整个人很茫然,仰脸看救她的晏倾。
晏倾面容绷着。
他依然对于他人的碰触很难受,当他护住徐清圆时,女子的气息沉浸满怀,他在幻觉中看到的却是刀山火海,肌肤灼裂。
那些虚假的痛烧得他浑身抽痛,肩膀微微颤抖。
一滴汗滴落。
他心里知道这是自己的病造成的幻觉,他稍微沮丧原来第二次服药并不能让他不再畏惧他人的碰触。但他只短短想了这么一瞬,因更多的箭只如蝗,从大开的佛堂门口飞入。
密密麻麻,堂中人们慌乱恐惧,跳起来。
韦浮的声音及时响起:“敌人已现,抓住他!”
晏倾护住怀里的徐清圆,不知是不是徐清圆的错觉,她总觉得外面射来的箭全是朝着他二人的。晏倾抱住她在地上翻滚两圈躲箭,徐清圆心神不宁,她再次抬头看晏倾。
她眼中浮着一层雾。
晏倾以为她害怕。
他忍着痛,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别怕。”
黑暗罩来,徐清圆听到晏倾冷静的声音:“风若!”
清圆感觉到自己身旁一股寒风窜出,风若声音嘹亮:“明白——”
徐清圆恍恍惚惚,她发着抖,忍不住咬自己的嘴唇。而抱着她的晏倾看到她袖子上挽,手臂擦伤,他以为她这么害怕。
他便耐心地放软声音重复:“别怕。”
可是徐清圆无法告诉他,她不是害怕外面的敌人。
她是害怕太子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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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就是一个圈套。
正如之前韦浮设圈套捉泼皮一样。
夜间风猎,细雨方歇,笼在山间的积善寺就如同孤岛般。若是那引导泼皮们伤人的前朝余孽露出端倪,若是那人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此夜正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连韦浮都没想到。
他奔出佛堂,本以为京兆府面对的会是千军万马,实际上对方只有一人。
一个玄黑劲衣的箭手高大修长,立在对面佛殿屋顶,长到殿高的松柏树在夜风中滔滔如海。这个人跳动间,那些树木正好能挡住他的身影。
京兆府的官吏扑上,一只只箭钉射在他们面前,有的直接被刺穿。
更多的箭飞向佛堂。
这箭手射箭时,一弓三式,他意兴阑珊地手指勾动,下方那些人竟难以前行。这箭手便哈哈大笑:
“蠢货,无能!连我的箭都挡不住。来啊,来啊——”
韦浮面色阴郁,却沉静无比地吩咐:“绕远路,从后殿包围他。”
而他又疑惑,这人是谁,武艺如此高强!
想捉拿箭手的官吏们前仆后继,一个个被戏耍得如同无头苍蝇。那屋顶上射箭的人享受他们的狼狈,不停嘲讽乱骂。他疯疯癫癫间,看到了雷电劈断的一棵巨树下,倒着一个老人。
梁丘呼吸冰凉:“祖母!”
他不顾韦浮的劝阻,冲出佛堂扑去梁老夫人瘫倒的身子前。他抱住昏迷过去的老夫人哭泣,连连求祖母醒来。
箭手眯眼,玩味地把手中弓对准了他们:“啧啧,祖孙情深,感人肺腑。我却最讨厌你们这些虚伪的感情——”
他手指勾动,箭只要破弓而出时,一个魅影从旁侧冲撞而来,将他撞得向后跌退三步。
箭手抬头,来人正是风若。
他看着风若,眯起眼,咧嘴笑:“你……”
风若冷哼一声,哪里和他多说,迎身而上。这人并不把风若放在眼中,眼神轻蔑:“你兄长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忽而身子一凝,猛地大跃跳起,向旁侧翻滚。他手中的箭射出,卧倒时,看到一袭金丝红线的华美裙摆飞扬。
下方人惊呼:“公主殿下!”
风若都一愣:“公主……”
从后殿方向爬上屋顶和风若配合击杀箭手的人,不是旁人,而是不显山露水、看起来只是一个摆设公主的暮明姝。
暮明姝爬上屋顶,发间金钗步摇摇落,衬着她艳丽眉眼。她撕掉自己碍事的飞纱,缠在手臂上,又从细窄腰间一抽,抽出一把骨鞭。
箭手爬起来时,暮明姝手中骨鞭飞出,直袭门面。
寒夜鸦杀,万籁俱寂!
风若听到暮明姝的喝声:“愣着干什么,与我一起拿下他!”
风若回神后,冲迎上去,正好与广宁公主前后配合,将箭手罩在中间。
下方的京兆府官吏们这才找到机会,靠近屋顶。他们拿着锁链,准备配合公主二人抓住这箭手。上方的打斗不停地向下簌簌落灰,有官吏抬头,看到敌人森寒的眼睛。
敌人像是与他们有深仇大恨一样。
韦浮静静地在下方指挥这场战斗。
这场战斗利于官府,有公主殿下和风若两人夹击,再有卫士们奋勇,拿下这箭手只是时间问题。只是韦浮先前以为,他们不可能拿下这个敌人。
因今晚这个圈套太明显。
背后人怎么会现身?
但是晏倾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一定会出来。”
如今,韦浮仰头看着上方的打斗,这人武功果然高强,那么多人上前拿他,竟难以围住。
夜风中,他喃喃自语:“这个箭手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抹着汗瑟瑟发抖的京兆府文吏。他们前来办案,案子涉及前朝,文吏们自然将前朝卷宗背得滚瓜烂熟。
这个文吏便喘着气回答韦浮:“回府君,依小人看,这个人应该是前朝南国的西风将军宋明河。传闻中,这位西风将军战无不胜,和那位北雁将军、就那位女将军一起齐名的。这人据说对南国皇室特别忠诚,尤其是对太子羡忠诚。
“这个宋明河脾气暴躁,性格古怪,为了赢战非常的严苛。前朝很多人都讨厌他,全靠太子羡护着。后来南国亡了,太子羡死了,这人也消失了……
“奇怪奇怪,他还活着并不意外,他却怎么说是太子羡要杀我们?太子羡难道没有死吗?!”
文吏惊骇,大汗淋漓——前朝太子羡若未死,这件反贼谋逆案,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他们说话间,林斯年慢悠悠地摸过来,靠着门槛,啧啧道:“还以为这个将军有两下子,没想到这就要输了……”
韦浮盯着上方厮杀。
风若武功厉害,却没想到那位广宁公主同样厉害。若不是她今日的衣装束缚,她应该会更厉害。暮明姝和风若联手擒住箭手,将箭手按在屋顶瓦砾上。
京兆府待命的卫士们一拥而上,绑住那箭手。
箭手非但不惧怕,依然在大笑。
韦浮忽然朗声问:“太子羡是否活着?”
那箭手眯眸,似笑非笑:“那肯定啊,不然我怎么会来?告诉你,太子羡啊,就藏于你们中间……”
暮明姝一脚将他雀跃跳起来的身子重新踹倒。
这位公主殿下冷笑:“胡言乱语,休得间离我大魏子民。”
箭手目中沉沉,狂吼道:“这本是我南国!你们是窃国者,偷了我南国……噗——”
公主殿下从后再飞出一脚,将人踹出一丈远。
风若:“……”
他默默远离这位公主殿下。
他看身边卫士,卫士们也纷纷别头,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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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河明显是这个泼皮逆贼案的主谋。但是抓住他,并没有让人松口气,反而让京兆府更加肃然。
因对方提到了太子羡。
在民间,太子羡是位非常传奇的人物。
少时天才,不在朝上,却得所有朝臣与天下子民的爱戴。
南国最后一位皇帝身体病弱,无法理政。这位皇帝膝下只有这么一位太子,太子羡是整个南国的信仰一般的存在。
这般传说一样的存在,到了大魏朝,皇帝也不曾销毁民间对太子羡的颂歌。大魏皇帝也曾是南国子民,大魏皇帝并不畏惧一个死人得到赞誉。
但是如果这个人没有死,那便是另一个问题了。
韦浮触及了某些东西,这个案子不是他这样的六品小官应该查的案子。
然而今夜,积善寺通火达旦。
被雷劈晕的梁老夫人被找来医者救护,也要将她关起来;杜师太被关起来,积善寺的事务临时由错误并不那么多的江师太来做;梁丘也被看押了起来。
而韦浮要彻夜审问西风将军,宋明河。
一盆盆冰水浇上去,铁索、辣子水在候,鞭笞、仗刑、拶刑轮番上阵。
晦暗的小佛室,宋明河被吊起来打,蓬头垢面,奄奄一息。他耷拉着眼皮,看到静坐端然的韦浮。
韦浮和气无比:“太子羡没有死吗?你说的太子羡藏在我们中间,是什么意思?”
这个宋明河一边咳嗽,一边嘿笑:“韦浮,韦江河,你就是当年名满天下的韦兰亭的宝贝儿子吧……哈哈哈,你娘当年那个风光啊。南国最后一任状元郎,却是一个女扮男装的世家女子……那本是为公主挑好的驸马呢,状元却是一个女子!
“女子当政,满朝臣都不信任!只有太子羡护着……
“你娘是不是死了啊?你为什么来大魏当官啊,你是不是想给你娘复仇啊……”
韦浮眉目清冽,不为所动,淡然看着这个人发疯。
这个人果然在发疯,语气越来越激烈:“我告诉你,就是太子羡让我来杀你们的!太子羡没有死,太子羡要复国,你们去杀了太子羡……”
韦浮拂袖起身,转身便走。
宋明河:“你怎么走了?你不问我了?你快问我!老子有一肚子秘密要说!”
韦浮回头,文目掩在重重烛火下,阴郁而清秀。
他微笑:“阁下说太子羡派你来杀光大魏子民,又说太子羡就在我们中间,前后矛盾,分明挑拨,我如何再听?”
宋明河了然,他改口:“那我说错了。太子羡不在你们中间,但是太子羡的线人在你们中间。我跟你说啊,我和他的线人内通外合,要把你们一网打尽。我可是太子羡最信任的人,我的话当然就是他的旨意。
“你快去告诉你们的皇帝吧!太子羡不是好东西,他要复国……”
在韦浮沉静的目光下,他再次改口:“不不不,太子羡是好东西,他要带领我们建立好的国家,我们都可爱戴他啦。我可是他最忠实的信徒……”
这个人说话疯疯癫癫,对太子羡的颂歌更像是冷嘲热讽,实在没有可信度。
但是韦浮盯他半晌,还是缓缓回座。
他再次问:“太子羡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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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浮审案达旦,徐清圆则做了一晚上噩梦。
她次日醒来,仍沉浸在梦中荒唐,怔坐于榻上落泪。兰时与她说了很多话,她都像没听到一样。
直到中午,晏倾来寻她,向她告别,说他要下山了。
山雾迷离,雨后新绿。立在屋门口,晏倾看到她眼角的泪渍。
他当做没看到,和幽静靠着门的女郎抱歉点头:“只是你们一众人牵扯上前朝谋逆案,韦府君要查你们,你们暂时都离不开积善寺。”
他向身后伸手,风若递来一张帕子。
晏倾当着徐清圆的面,将帕子打开。徐清圆低头出神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他手指下,她看到那些细小的针。
晏倾温声:“当日第一夜游街,泼皮袭击娘子,娘子用了这些针提防。我思来想去,这应该是娘子的保命手段,便让风若将针找回来。无奈事务繁忙,针又极小,到了今日,方才找到还给娘子。
“娘子看数量对不对?若是对的话,便收起来吧。”
徐清圆沉默地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她仰头,看他眉目染露,眼睛清亮。
这么好看的郎君,昨夜扑在她身上保护她。
她攒紧帕子,忽然问:“郎君为什么待我这么好?你昨夜……”
她指一下,赧然:“碰我了。”
晏倾一怔。
风若:……你们对话好奇怪。
徐清圆认真地闪着乌黑杏仁眼:“是因为我是徐固的女儿吗?是因为你们要查我阿爹,想从我身上找到线索?郎君是否在利用我?”
晏倾温和看她片刻,说:“娘子最好不要直呼你阿爹的名字。”
徐清圆垂下眼,发丝拂面,风吹的她有些冷。
她说:“你根本不懂……你还以为我和我阿爹关系很好呢。”
她少有的嗔怪抱怨,让晏倾沉默。
他本不想理会他人家事,但是徐固失踪一事的线索就在眼前。可他又同时觉得,只要他多问,他多了解一些内情,他和这位徐娘子的关系会变得很不同。
风若在旁着急催促:“郎君!”
——怎么还不问!
晏倾缓缓问:“你不喜欢你阿爹?”
徐清圆攒紧帕子:“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我阿爹曾经为了救一个人,让我代那个人去死,将我关在大火中。我昨夜被箭袭,那么害怕,正是因为我想起了这个噩梦。”
徐清圆声音更轻,更茫然:“我阿爹想救的那个人,是太子羡。为了救太子羡,他想让自己的女儿死。”
那场大火,从天历二十二年,似乎一直烧到了现在。她从未忘记。
廊庑风轻,衣袍漫扬。晏倾一点点抬头,一点点看向她。
他的眼睛像夜火寥寥。
风若在后听得快要喘不上气,听到郎君轻声问:“……你见过太子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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