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晨风侵雨,积善寺掩在云翳深处。

    上山的官员撑着伞走在泥泞中,弄脏了衣袍。他们气喘吁吁地大清早冒雨登山,便是来找大理寺少卿,传递大理寺卿让少卿下山的命令。

    而这山道蜿蜒迂回,放眼望去只见叠嶂亘延,山色苍翠欲滴。灰蒙蒙的云压着高耸入云的树峰,些许阴森。

    官员回头和人说笑:“这雨再大些,所有人困在山上出不了门,积善寺岂不像孤岛一样?这要是有敌人……”

    身后官员重重咳嗽。

    说笑的官员回过神,心里一跳,连忙补救道:“不过少卿要和咱们回去了,这里有什么事都交给京兆府得了。他们站在太子那一方,急需政绩。正卿平时吊儿郎当,这次却不糊涂——咱们大理寺,不掺和他们的事。”

    这么一行人上山的时候,积善寺因为连续几次事件,气氛阴郁紧张。

    徐清圆端坐于案头,案几上用黑白棋子模拟不同人物。兰时几次进出,见女郎静坐于那处,许久未动。

    兰时劝:“娘子,卫娘子的尸体在这里找出来,就说明杀害卫娘子的凶手和积善寺有关,你的冤屈基本洗清了。而冯娘子被杀害的时候,您又跟晏郎君在一起,也没有嫌疑。

    “如今我们清清白白的,管他们那些事做什么?我看呀,等这个案子破了,咱们就赶紧搬出梁园吧。这里太恐怖了。”

    搬出梁园……

    徐清圆喃喃自语:“亦珠是不是因为想搬出梁园,才被害的?”

    ……毕竟戏台那事牵扯到一个私奔的女郎,梁老夫人反应又那么奇怪。正常女子都应该害怕。

    再或者——“是不是因为我和亦珠说,想知道以前失踪的那些女郎的故事,亦珠才被害?”

    冯亦珠的遇害背后,凶手一定是出于一个他们都尚未发现的原因才一次次出手。

    徐清圆一直想找出卫渺和冯亦珠身上的共同点——可是除了同是梁家收养的孤女,这二人性情大为不同,甚至祖母喜欢卫渺而不喜欢冯亦珠。

    徐清圆缓缓地将一枚白子,放在代表冯亦珠的黑子旁边。

    她盯着这枚白子,目光又上前逡巡,落在代表卫渺的黑子旁边空白的地方。

    卫渺死后,服侍卫渺的侍女就再没出现过了。那个侍女,是生是死?

    而服侍冯亦珠的侍女离开,到底是偷跑,还是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而逃跑?她卷走了冯亦珠的所有财物,是为了财,还是为了命?

    兰时再一次进屋熏香,见徐清圆忽然抬头,乌黑的眼睛望着她:“亦珠那个侍女,确实很奇怪,对不对?”

    昨夜,徐清圆将画好的侍女画像送给韦浮。韦浮投桃报李,告诉她梁丘没有撒谎,京兆府的人追查时,确实有找到女子逃下山的脚步。但是后来雨太大,追捕的人失去了方向。

    兰时心中觉得娘子多事,何必管那些。

    但是娘子问她,她便点头:“是,这个侍女很奇怪。娘子知道的,咱们刚来梁园时,初来乍到,怕冒犯了谁,我自然要和梁园的侍女们打好关系。只有冯娘子的这个侍女不理睬我,不管我送她什么,她都原物退回。

    “大家说,她名字叫‘阿云’,是个哑巴。在去年年底时饿晕在梁园府门前。梁园好心收留她,她就来给冯娘子做侍女了。”

    徐清圆抿唇,微微出神,捏着棋子的手指颤一下。

    大家都说冯亦珠轻浮、愚蠢,可是梁园那么多孤女嫌弃一个哑巴侍女的时候,是冯亦珠让阿云待在身边。徐清圆和冯亦珠吵了那么久,从来没见那个叫阿云的侍女帮过冯亦珠什么,冯亦珠却依然留着这个人。

    人生艰难,孤女难行,落难过的人抓着好不容易看到的救命稻草不肯放,也会怜惜同伴。

    这样的人,怎可能自尽?

    徐清圆问:“你说那个阿云,是去年年底才来梁园的?你确定吗?”

    兰时仔细回想,肯定点头。

    晦暗室内,她看到女郎面色苍白一下。

    徐清圆推开案头棋子,站了起来。徐清圆看着窗外景致,面露忧色。

    她喃喃自语:“兰时,我有一个很糟糕的猜测。

    “去年年底,阿云入梁园。上个月,我在梁园和卫渺的死扯在一起。昨日,冯亦珠吊死在树上。再前几日,泼皮在街上伤人时,和我扯什么前朝。而你是否记得,去年年底,我阿爹失踪,我和你一起进京来梁园?

    “所有这些事,都发生在我阿爹失踪之后。卫渺与冯亦珠,一个是我的好友,一个是总与我吵架的死对头。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背后凶手针对的人,其实是我?”

    “哐当”,兰时手中的木盆吓得摔下去,盆中水泼洒出来。

    兰时齿间战栗,反驳道:“娘子没听说吗,在我们来之前,他们梁园就不干净。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而且为什么要针对娘子你?无论如何,娘子只是一个弱女子。他们难道想恐吓娘子吗?”

    徐清圆思量半天,微微一笑:“我只是猜一猜。对方未必是针对我,不必害怕。”

    兰时怎能不怕?

    兰时怂恿她:“……咱们去找晏郎君好不好?”

    徐清圆蹙眉,想到昨夜晏倾离开时的面色。她微微摇了摇头。

    她看着窗子,担忧起他的病情。

    卫渺生病的时候,谁也不见谁也不能碰,不然就会大哭大闹就会疯狂。而这般不堪的模样,她很难想象会发生在那个清风明月般的郎君身上。

    想来晏郎君也不愿意让他们看到他的那一面。

    晏倾一夜陷入梦魇,风若就守了一夜。

    风若担惊受怕,看到晏倾在梦中苦苦挣扎,手指抠出连续血痕,身上尽是虚汗。可即使这样,风若但凡碰他一下,他的受惊都非常剧烈。

    风若便看着晏倾这么苦捱,自己却毫无办法。

    而陷入梦魇的晏倾,如同沉默地走在那条刀山火海的血道上。都是些过往的事,都是些他这些年不断受折磨的起因——

    “他不能和人说话的,他连字都看不到。他是哑巴,是瞎子,是耳聋,是心盲,是傻子!我们别理他。”

    “他根本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清雨,你真的感觉不到我们吗?清雨,你什么时候能够睁开眼,看看我们啊……”

    “清雨,快跑——”

    他直面梦中各方指责和折磨,他梦中的这些声音,是他平时能听到的最多的声音。而晏倾依然沉默,他穿梭过那些火海,走过那些荆棘,多少恶鬼在下方拉拽他,他却始终视而不见。

    那些恶鬼说:“下来吧,陪我们吧。”

    “既是魔生地狱,何必眷恋人间?”

    混沌中,晏倾隐约听到风若的哭声:“哥哥死了,我只剩下郎君你了。郎君你要是熬不过来,我连个亲人都没了。”

    晏倾听着梦中那些声音,也听着梦外的声音。

    他想到那么些年的岁月——

    少时读书,《大学》中说,“如保赤子,心诚求之。”

    那便如保赤子!

    他毕生所求,大千世界,心赤如初,鬼魅莫侵。

    风若慢腾腾地接见了那些官员,打着哈欠端着木盆进屋,准备趁郎君入睡的时候帮郎君擦擦身子,让高烧退一些。

    结果他推开门,便看到晏倾站在屏风旁,清风簌簌。

    他愕然。

    “哐当。”手中木盆落地,水花四溅。

    晏倾回头看他,对他微微颔首。

    风若瞪直眼,万万没想到昨夜病成那样的人,现在居然站了起来。

    晏倾披着青袍,长发贴面,眉眼清润。虽然看着苍白虚弱,精神却好似不错。这位病弱郎君垂目看他,目中带着些笑。

    晏倾认真地看他半晌,打招呼:“风若。”

    郎君居然主动跟他打招呼,风若受宠若惊,同手同脚:“……您醒了啊。”

    他有些尴尬地蹲下去捡木盆,顺便跟晏倾报告官员请他下山的意思。他察觉郎君在盯着自己,心里却始终忐忑,纳闷怎么突然病好了。

    晏倾打开窗子,看向窗外雨,说道:“自然应该下山。只是雨越下越大,积善寺像个孤岛一样与世隔绝。这里若是发生什么事,和皇城联络,都需要许多时日。”

    风若挠头。

    晏倾:“这是杀人越货、栽赃陷害、搅浑局势的好时机,好地方。”

    风若:“……!”

    晏倾再垂眸:“我们走了,韦郎君一心追查逆贼之事,恐怕不会关注梁园案。不如给一个机会,让两个案子有牵连,让韦郎君非查梁园不可。如此,才不辜负徐娘子。”

    风若:“……虽然我没听懂,但是感觉您安排得很好。”

    晏倾回头,温温和和:“那便出去通知寺中所有人,我要离开此地,回大理寺办理积压的公务。这里的案子,我不管了。离去前,积善寺不如设宴为我送别。将所有人围在一起,告诉他们,我要跟他们讲一个故事。”

    风若:“什么故事?”

    晏倾:“杜师太和梁丘的爱情故事,叶诗被杀害的故事,多年以后,杜师太再次行凶杀害卫渺的故事。杀害卫渺的凶手和杀害冯亦珠的凶手不是同一个人,但我们都知道凶手是为了守住梁园某些东西。

    “这个故事,也许能给人一些启发。风若,你去安排吧,就说本官宴请诸君,请诸君务必赏脸。”

    风若干干地应一声,往外走。他走着,却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风若又折返,重新推开门,探头看郎君。

    晏倾仍站在屋中,秀致端方,君子如玉。他对侍从颔首:“风若。”

    风若呆呆地看着他,目中渐渐涌上悲意。

    风若问:“你以前几乎注意不到我,更不可能主动叫我的名字,和我说话……郎君,昨夜之后,清晨我离去后,你是不是又服药了?那个据说服过四次就生机耗尽的‘浮生尽’?”

    风若恨声:“那可是毒啊!我们不是说好不服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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