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容盯着那柄刀。

    未见刀出鞘,已见血满堂。

    滚落在地的那颗头颅,脸上还带着从容的微笑。

    “杀——杀人了!”

    血溅四方,不少看的身上都淋了猩红。先前持剑汉子被杀,是囫囵个儿地扑在地上,虽也是一条性命,到底看似如常。但祝眠杀公子瞬,却一刀斩去对方的头颅,花街柳巷的浪荡子、清红倌,哪个见过这样的阵仗?当即被鲜血烫得直哆嗦,囫囵话也说不出。

    楼内一阵慌乱,跑得快的夺门而出,跑得慢的挤作一团,腿脚发抖的便被踩在地上,没一会儿就是满脸青肿。

    公子瞬带来的随从们皆亮出武器,转眼就被祝眠斩去右手,血液喷薄而出,与哀嚎声此起彼伏。

    楼上的江湖人拍着栏杆跃下,亦亮出兵刃,却是指向那些随从:“在下玄黄门李翼,今日你受谢大侠之邀杀贼子,我助你一臂之力。”

    “不需要。”祝眠收刀,回看向踏鼓而立的春容。

    慌乱惊恐之中,只有她静静站着。

    踩在人皮上,见到买她一夜的恩身首异处,甚至那颗头颅就在她右手边不远处,她却对楼内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若是旁人,祝眠会以为是吓懵了。可想到不久前,她还在与人讲“死人命不值钱”,祝眠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为她是被吓懵了。

    没等太久,便散尽。宦娘请来的打手知道祝眠,所以没出手,只拦着楼里的姑娘们,挨个抓了随意塞进房里,免得谁趁乱跑出去。

    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的大厅,转眼间便一地狼藉,只有寥寥几人伏地呻|吟。

    春容站在鼓面上,居高临下,回望祝眠。

    二人默默对视。

    “想说什么?”祝眠先开口,他有些好奇,她口中还会吐出怎样令人惊讶的言辞。

    春容回答:“今夜得闲,应有好梦。”

    今夜软玉楼中出了两条人命,生意怕是要耽搁一二。待明日宦娘去官府走动疏通之后,最早明天傍晚才能开门营业。今晚,软玉楼的姑娘们,无论多少,都能得一夜安眠。

    “好梦?”祝眠了然,便不再问。

    李翼笑道:“春容姑娘确实有趣,哪怕是江湖中的姑娘,初次见到血腥,也难免做噩梦。”

    “侠士说笑。这里本就是做皮肉生意,再如何血腥,不也是皮肉?”春容欠身行礼,“是非之夜,是非之地,春容便不留二位了。”

    宦娘见祝眠与李翼皆收起兵刃,这才露面,避开那些血腥地,望着四箱带血的银元宝问:“二位侠士要走?那这些银子……”

    “归你。”祝眠又将一张票子拍在鼓面之上,咚得一声,震得春容脚掌微麻,身形摇晃。

    “五百两金券,买你一月好梦。”

    银子存入钱庄是银票,黄金存入钱庄便是金券。

    “祝兄大手笔。”李翼赞叹,难怪说是江湖中最贵的刀,出手便是五百两金券,就这样送入青楼妓馆。

    祝眠未答话,转身离去。李翼随之离开。

    宦娘慌忙跑到鼓边,拿起金券看了又看,满面笑意难以遮掩。

    待官兵到来,金银已尽数收起,只余下两具尸首,十名重伤的随从。满楼姑娘缩在屋内议论纷纷,小厮丫鬟们强忍着不适打扫楼内。

    春容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沐浴更衣后,蹬着绣鞋走到大厅。

    大厅漆黑无光,她端着一盏烛入内。

    春衫鼓仍在厅内摆着。

    那鼓面开着朵朵血花不谈,另有一朵梅花刺青,悄然盛绽。先前她未看仔细,只匆匆一瞥,觉得鼓面梅花有些熟悉。此时细看,答案已在心中。

    前些日子,宦娘请了几个好手,抓回一个逃跑的姑娘,那姑娘名叫梅香,心口处有一朵梅花刺青。梅香年纪比她稍大些,风光正好,眼中却被日日夜夜往来的折磨出了沧桑。

    仍旧是在这个厅中。

    宦娘将梅香吊在瑶台上,用尽法子折磨,并叫所有人前来观看。

    宦娘说:“让你们看,是让你们记住,签了卖身契就别想着跑出去。老老实实呆在软玉楼里,吃得是山珍海味,穿得是绫罗绸缎。但你们如果想要跟着男人跑了,不仅男人轻贱你,我也瞧不起你,我前前后后雇了五个好手,花了不少银子把梅香请回来,为的也不是让她回来给我赚银子,而是让你们知道,她跑了,就等于是死了,但是她死,也得死在软玉楼里。”

    梅香奄奄一息,浓稠的血液沿着她雪白的双腿滑下,积在瑶台上。

    春容知道,梅香是跟着一个秀才跑的。那个秀才她也认得,有些学问,画得一笔好画作,梅香心口那朵刺青梅花,便是他描的画。后被梅香拿去请人烙在心口。

    如今,贴在鼓面上。

    那个秀才是何下场,倒是没有耳闻。不过宦娘再如何也不敢对一名秀才下杀手,想必还活着。

    看过鼓面,春容端着蜡烛回房。

    宦娘办事利索,第二日傍晚,软玉楼如常迎。

    春容睡到傍晚醒来时,熟悉的吵闹声传来。隔壁房中一夜夫妻将要攀至顶峰,楼下酒肉男女半推半就地饮酒作乐,楼外的贩夫走卒叫卖着汤圆水饺。颓靡繁华,扰扰俗音,搅人清梦。

    她回忆着昨夜的梦。

    原以为会梦到公子瞬——毕竟他的头滚落在她身边。

    或是会梦到梅香——毕竟她将她心口肌肤踩在脚下。

    或是会梦到祝眠——他说买她一月好梦,寻常女子听了,皆该动容。

    但都没有。

    她梦到那个为梅香画梅的秀才,相貌清秀,文文弱弱。她曾与梅香一起坐在窗前,听那个秀才念书。

    他读:“中庭多杂树,偏为梅咨嗟。”

    梅香听了婉婉笑着。

    “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

    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1”

    她却想:寒梅有霜质,亦会零落春风中。

    梅香死了,梅花开在她脚下。

    “春容,昨儿个掀轿衣的公子想与你叙叙话。”宦娘的声音传来。

    祝眠五百两金券能买她一月好梦,却免不了她与人赔笑。

    “就来。”她起身洗漱,换了衣裳,笑意盈盈地迎上那名斯文公子。

    倒是与梅香那名秀才有几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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