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星收到母亲的消息,弟弟的情况不好,进了icu。

    看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刻,王雨星心里的情感并不是担心,而是空旷的迷惘。

    他没有做哥哥的自觉,更拒绝想象被叫姐姐的可能。

    说实话,母亲结婚后的一切,对他来说就像个偶尔开始的梦。只要他的生活一直忙碌的转下去,他就可以不去想家庭的事情。虽然它们一直存在。

    周日的下午,他站在icu门口,那种空茫感依然没有减退。

    门前的塑料椅子上坐着一排排疲惫的亲属,铁门就在几步之外。身后的长廊里有挂着输液器看手机的病人,身侧有侧头交流着的病人家属。衣服,盆,马扎,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忽然闯进视野。

    疲惫感会传染,迟来的共情终于让王雨星感到一丝难受,他想起了前几个月在医院抱着孩子时自己荒诞的想着:长兄如父,以后这孩子长大了要叫自己一句爸爸。

    很天真的想法。

    现在这个孩子能不能长大都不知道。

    他或许也有些难过。

    他看到了母亲,母亲比前几日更憔悴了。头发有些凌乱,眼下也有青色。

    徐树杰过来了,王雨星让位置让他和母亲交流。

    他们在谈昂贵的住院费,谈谁抽出时间守在门口……

    王雨星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孩子。

    不止因为自己的没什么可以出力,还因为刚刚他又在想。

    你为什么又嫁人生孩子呢?

    他看着一脸忧愁的母亲。又想起了这个在心里滚烂了的问题。

    外祖母曾经宽慰他,为了婚姻的稳定母亲必须要个孩子。他很懂事,他会理解的对吧?

    他没回答。

    他当然不理解,他和她们的思想之间隔了一道叫时间的鸿沟。

    现在,如果他真的有外祖母以为的那么成熟懂事,应该主动帮家里分担些压力,或者至少按下那些无谓的思绪,认真的为弟弟担忧。

    很遗憾没有。

    他的遗憾感并不像是哥哥对弟弟的,与浏览新闻时看到任何人的悲剧时产生的共情一样,真实但肤浅。

    他的担忧更多是对母亲的,他知道对方是怎样的母亲,怎样的女人,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一个养了不到一年的孩子那么在意,但他知道孩子如果真的出什么事她一定会很难过。这让王雨星也觉得难过。

    再次走在校园时,他觉得自己与身边的学生格格不入。暖黄的灯光也驱赶不走冬夜的寒冷。性别上,家庭上,他都是格格不入。

    他觉得身边那些学生的话题那么的幼稚,也许几个月甚至几天前他自己也参与过类似的幼稚话题,以后也许也会。但此刻他就是觉得幼稚,乏味。

    ,看到了胡莹莹画的板报。黑白颜料堆叠出的熊猫不算多精致,但是憨憨厚厚的。

    王雨星想这些挺贵的,如果弟弟真的总是生病,自己要不要坚持学美术?

    这些问题直到入梦也没有答案。

    梦里没有他过去常梦到的赛车,怪物,密林,也没有过去的事情。他只是梦到自己在上学,在听老黄讲卷子,然后他写卷子。

    闹表的钢琴曲让卷子和老黄暂时消失在脑海,他起身,准备去见真实世界的卷子和老黄。

    手机上的新消息,王雨星第一时间想是不是母亲,却发现是朱妍。

    他已经平静了很多,不再是犹豫害怕,也没有了那种意气。

    打开手机,平静的阅读消息。

    “抱歉。不想对你说谎,前段时间我确实有逃避的心态。有不想让母亲失望的原因。你知道,这些年我一直觉得我欠家里的。不是为自己开脱。

    但你一直是我的朋友。不管发生什么都是,这件事是我想的太多了。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就好。”

    第一段消息时间发送时王雨星在医院,正好没带手机。回家后手机没电了,一直到今天闹表响才自动开机。

    第二段消息接近半夜。人最多愁善感的一个时间。

    两条对方已撤回。

    下一段文字:“真的抱歉。你一直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有什么事情找我说,我永远是你的听众。”

    看到最后一句,王雨星忽然想起初中时语文老师把朱妍的作文当模范作文的事情,那时候他自己还挺激动。

    然后他笑了,回复:“不用抱歉,我理解的。”

    不是最好的结果,也不是最坏的结果。他当然不是毫无芥蒂,但对方是朱妍,已经这么说了,他不想追究。

    如果人和人每一笔账都要像算数学一样清清楚楚,那还怎么相处?

    七点多了,天空中的云依然厚重,涂抹上一股铅色。王雨星埋头写着练习册,偶然侧头,空中飘下了白絮。

    这个季节,不会是柳絮,而是雪花。

    摆了几天脸色的老天终于降了雪,给这几日的暗淡做个交代。

    “今年第一场雪。”身后刘海涛小声说。

    “嗯。”王雨星看着越飘越密的雪,应了声。

    他从笔袋里拿出一朵纸折的向日葵,放在手心里感觉纸张的棱角。

    下课的时候雪已经积了一层,王雨星攥着那朵向日葵,吸着清冷的空气,却感到一种释然。那种徘徊不去的忧虑似乎随着雪的飘落而渐渐沉寂。

    他新加了件蓝色的羽绒服,这时候倒不觉得冷。

    操场上学生们打闹着,有年轻学生肩并肩走在雪里,雪堆在毛茸茸的帽边上。

    王雨星想起了很多与雪有关的歌,随心唱了首。

    “春花夏廊|岁雪秋阳”

    看那少年长|启窗乍喜天地广”他回忆起了初中那会儿,他和朱妍夏玲玲一起打过一次雪仗。同样是操场,雪的深度或许也是相同的。

    “那夏悠长|清风微凉”

    他唱着,又想起有一次下雪,母亲穿着火红的羽绒服,他穿深蓝的羽绒服,抓起雪往母亲身上洒;还有很久之前,在他和林元都还不到现在腰部的高度时,一起蹲在小区的花园里,堆了个很小的雪人……

    “秋冬春夏转|时光在流窜

    可叹那朱颜改|镜里青丝若雪白

    欢宴百日酒终凉|且遥祝故人一字安”

    “且遥祝故人一字安。”

    低低的哼唱消散在了冬风里。

    第二日的雪已经停了,操场上仍然有贪玩的学生。跨过时间看,好像他们一直在这里玩雪似得。松树被厚雪压垂,指向后院的花圃。

    此时无风,人声也因距离模糊。

    很安静的雪后。

    刘海涛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叫住了和她一起出来的人。

    “何见……我……我和你说个事情。”教学楼后面的花圃前,刘海涛叫住了何见。

    玩雪的学生大多在操场,这里只有她们和白皑皑的雪。

    “嗯?”走在前面的何见停下来,认真地看着她。

    她深褐的眸子里有不远处操场的雪,似乎也有刘海涛。

    其实天很冷,刘海涛还是把羽绒服拉锁往下拉了拉。

    还是会紧张啊……

    她脑海里响着各种声音。

    “那些直男,对女装大佬和对我们完全两个态度……”姐妹下播后的抱怨声”;“你在乎,就不应该隐瞒嘛。”那个已经不再是小胖子的发小在上铺认真地说;“就说句话……没多难……十拿九稳的事情,”王雨星的声音,“她是何见啊!你不信她?”

    “嘿——”

    现实里也响起一个声音。

    “你再不说我砸你了哦!”何见手上已经团了个雪球。

    恰掠过微风,吹下飘飘悠悠的光点,像是又开始下雪一样。事实上那是积雪,积了一夜,有风过,终于飘下。

    脸上隐约的湿凉,是再次获得飘落机会的雪花。

    两年前说过的话,又有了再说的机会,只不过对象不同。

    那时候他把自己的事情坦白给了同班一个叫宋云薇的女生,对方原本对她印象不错,知道后却开始努力改变她。

    对方开始频繁的强调自己的生理性别,让她觉得痛苦。更痛苦的是之后被几个男生叫到操场上的事……后来很多人都知道了她的秘密。

    她的秘密不再是秘密,是个笑话。

    本来不可能再说的,但是何见已经见过她穿女装,也看过她那些不加掩饰的动态。

    她想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何见。

    会有不同的对吧?

    她期待着幸运的降临,期待对方能接纳真实的自己。

    终于开口。

    “我……我从不觉得自己是男生,尽管我的身体是……是这样的……但是我一直把自己当女生。等我攒够了钱,就会去做手术,成为真正的女孩子。”

    磕磕绊绊的开场白里刘海涛还是看着对方的,最后没忍住偏开了视线,视线里全是雪,白茫茫的一片。

    空空落落的白。

    “嗯。我听到了。”何见安静的看着她,没有做任何评价。

    “你不觉得我异想天开,或者是个想占女孩子便宜的变态吗?”刘海涛,或者说柳雪涵,没忍住追问。

    啊……自己在说什么?

    何见的态度已经很好了。自己为什要追问?

    自己好贪心,真的……像老爱蹲前院花圃那只恃宠而骄的橘猫,吃着鱼片,用尾巴蹭着讨要温暖的抚摸……

    需要对方确认什么,需要给自己一个确切答案……

    柳雪涵觉得自己思维像煮沸的火锅,慌乱里什么念头都翻腾。

    羽绒服拉锁又在紧张里往下拉了拉,她感觉所有的沉稳都在期中做数学压轴题时透支干净了,站在这里的她青涩的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何见走近了几步,松软的雪没过鞋底。

    告诉你个秘密。认真听。”

    音调有些低,白气从她口中呼出来,像袅袅盘旋的安神香,把柳雪涵散乱的思绪捧到了一起,勾到她话语里。

    “我以前认识一个朋友,她和你一样,坚持自己是女孩子。

    她很高,一米八的个子,才初中就一米八。

    我其实不太理解,我觉得既然可以选。为什么要让自己过的那么累?沿着既定的方向走多轻松。

    她一遍遍对我说,不是她选择了这条路,是这条路选了她。

    她说了好多好多遍。”

    何见的声音越来越轻,像午夜梦中的呓语,像深藏着的细软绒羽。

    “她太固执了。不过她真的很温柔,她比我温柔多了。还很浪漫。

    可惜人间留不住她的浪漫。”

    何见握雪球的手有点红了,她依然没放手。任凭冰冷的感觉沿着神经传导。

    柳雪涵说不出什么感觉荡漾的更激烈。,许没有人比她更会被这个故事触动,尽管何见讲的很简单,就像落花坠湖样轻的故事。

    这个故事不断在心海打转,带出了很多想法,就像一圈圈水纹。

    何见又往不平静的水里抛了粒石子。

    “其实我在商场就认出你了。”

    在商场相遇是巧合,同样编舞是巧合。但何见主动走向对方不是。

    因为认出了,所以靠近看看。

    “当时只是怀疑,艺术节彩排的时候彻底确定了。”何见接着说。

    “你瞒了我好多……”柳雪涵没怎么过脑子就说了这句,这话听起来有点责怪的意味。

    “是啊。我还有很多瞒着你呢!想知道以后我慢慢告诉你。”何见没有生气,反而劝诱般的说。

    何见轻轻抱住了柳雪涵,声音和热气吹在耳边。

    “所以……要好好的。”

    要有以后。

    柳雪涵紧张的看向周围,毕竟她现在是男生身份。四下刚好没有人,只有干净的雪铺展。

    “我会的。”柳雪涵郑重的说。

    何见很认真,所以柳雪涵也很认真。让这场对话像一个承诺,一个誓言。

    “都要好好的。”柳雪涵暂时忘记了羞怯,认认真真的对这个比自己高的女孩子说。

    “性别什么的……没那么重要对吧。”何见的声音像三月的风,温柔的含软了苍寂的冬雪。

    依然是冬天,不是苍冬,是纯净的白。

    空气里是风,是她的声音,是碎雪,是阳光

    何见松开了她,柳雪涵感到了些迟来的羞窘,从开始出柜时就急促的心跳还没平复。她匆匆往教学楼跑。

    “以后有时间,能把她的故事讲给我吗?”她边跑边说。

    后颈忽一凉,雪水顺着流了下去。冻得她一个激灵。

    何见的笑声在身后响起,她手中已经没有雪球了。

    “中招了哈哈——”

    连串的脚步声,能想象出雪被轻快脚步扬起的样子。

    “真讨厌……”柳雪涵这句没什么气势,平时很讨厌这样的恶作剧,但今天她笑还留在唇角。

    带着笑进了教学楼。

    “好啊,以后慢慢告诉你。”何见轻声说,握了太久雪的指尖有点红。她搓了搓手,也跟着柳雪涵走向教学楼。

    手指在极寒后反上热意,何见忽然回头望了眼。

    这一眼里都是雪。

    今岁头场雪,掩埋了过去的尘埃,像是张新纸,留待人们把以后的故事写上去。

    这个故事我可能会讲很久,因为它真的很长。

    何见想。

    这个高挑的女孩转过头,在地毯上跺了跺脚上的雪,走进了教学楼。

    ……

    ……

    尾声

    ……

    夜晚,学校某间寝室里。有人拿着圆珠笔,哼着断断续续的小调写着什么。

    饴糖在枕下|撒旦倾听她梦呓

    嬉笑啊|远方孩子在嬉笑

    她静默|在苍冬的寥廓

    天使若没有羽翼|坠入凡尘的争议

    告诉我|告诉我|她的归途与来处

    多远呢|有多远|她那未来与梦境

    藏起的|清甜|她舌下的秘密

    有风自梦|吹来|吹开六月飘雪

    再走九万里或许|新阳一定会相遇

    ——《innocent》雪涵201811

    “啊……就这样吧!睡觉了。”她一把合上本子,小心的塞到抽匣最下边。

    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呢?她有些期待了。

    祝自己做个好梦!

    ……

    ……

    初雪后的清晨,最明媚的清晨。

    这起早了的天光唤醒了王雨星,拉开窗帘,窗外不是耀眼的金,而是紫粉。

    在自然界看到这种颜色,也并不讨厌。

    于是他拍了一张,又发了条说说。

    “初阳照新雪”

    在他洗漱完后意外的拿起手机,看到

    一条评论

    竹子“色如胭脂水”

    王雨星笑了,他想到的正是汪曾祺的这句。

    楼下的咖啡馆今天营业有点早,音乐飘来,也不怕居民告他扰民。

    “又恰好今日霜降,你还在我的心上”

    城市醒的挺早,买煎饼的大姨和戴眼镜的上班族说着要不要加葱。

    油烟扑鼻,王雨星走在碎了很多砖的老路上,依然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放弃美术,家里会不会因为弟弟的事没钱,弟弟现在又怎么样了……以后会怎么样,谁也说不准。

    也许生活的真相真的是□□成的烦恼。

    但是今天初阳不错,新雪干净。

    时间依旧向前。

    (第壹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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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性别]当下潜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墨勾藏锋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36章 新阳初雪,[跨性别]当下潜行,笔趣阁并收藏[跨性别]当下潜行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