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晴好,渡魔山桃花盛放,层层叠叠的粉霞中,一位修士装束的美貌青年拾级而上,推开了白鹤潭边虚掩着的院门。
“师父,我回来了。”
韩飞星正在院子一角的菜地里挑拣成熟了的灵果,见人进来随手就扔了几只灵果过去:“今年新捣鼓出来的灵果,你尝尝。”
青年站在院子里像一株挺拔的青竹,他接住了灵果却没吃。等韩飞星拎着篮子从菜地里出来后,又把灵果放回了篮子里。“我用不着这些,还是留给师兄吧。”
这位青年修士正是崔照言,此时距离他拜韩飞星为师已经过去了十年。十年时间,他长成了风姿秀雅的青年,修为也由筑基突破到了金丹期。在同龄的修士中,已是佼佼者。
“啧,又不是给你增加修为的,就过个嘴瘾。”韩飞星看了眼被放回来的灵果,也没有再强行塞给他。她这个小徒弟一贯清心寡欲,是个天生的修道者。韩飞星看他稳重得过分一点青年人的跳脱都没有,生怕自己再养坏一个徒弟,在他金丹期稳定之后就放他下山修行叫他去体验世情百态。
只不过每隔三个月,崔照言都要赶回渡魔山一趟,为师兄祝流云温养灵根。
十年前,韩飞星从凡魔通道的封印处带回了祝流云的真身,那时候的祝流云全身经络尽碎,修为全失,离去见阎王就差最后一口气。韩飞星用疗愈术治好了他的皮外伤,又把人放在从召阳山搞来的灵池温泉水里泡了三年,这才勉强留住他性命。
但祝流云之前肆意妄为,不止身体伤得极重,就连灵根都被他自己霍霍得破败不堪。韩飞星翻遍了小洞天的藏书,才想出遵循五行生克之法,叫崔照言来替祝流云温养灵根的办法。
金生水,崔照言恰好是天阶金灵根,替祝流云这个水灵根养灵根经络最合适不过。
只是祝流云伤得极重,崔照言修为又不高,温养灵根的进度一度缓慢,直到上个月,祝流云沉睡的第十个年头,他才终于醒了过来。
可人醒了,记忆却没有醒。祝流云苏醒后不但忘了韩飞星,也忘了自己,他的过去已经成了一片空白。
“他虽然醒了,但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人和从前也不太一样……总之,你只记得他是你师兄就好。”快到祝流云住的院子时,韩飞星脚步慢了下来。
“弟子明白。”崔照言应诺,他看师父说得正式,心里也好奇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魔头醒来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俩说话间已经跨过设有禁制的院门,进入了祝流云居住的院落。
祝流云的院子布置简单,除了给他吊命用的灵池,就只有一株巨大的桃树跟若干假山石,失忆后的祝流云好像很喜欢这棵桃树,韩飞星每天来给他送饭,他都坐在树下的大石头上发呆。
“流云,你看看谁来了?”韩飞星朝坐在桃树下的人招招手,俨然一副哄小孩子的口吻。崔照言大感意外时,只见祝流云回过头来,从前那张老挂着冷笑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孩童般灿烂的喜悦。但那份喜悦在视线落到他身上是就戛然而止。
“他是谁?”祝流云走到韩飞星跟前,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着崔照言,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排斥。孩童般坦率的表情出现在青年样貌的人身上,怎么看怎么奇怪。崔照言这才明白师父说的“和从前不太一样”是什么意思。
祝流云的思维好像变成了小孩子。
“他是你师弟,崔照言。专程回来替你疗伤,昨天我已经跟你提过,你忘记啦?”韩飞星说着往旁边让了让,叫他们师兄弟面对面。
崔照言只当没看出他的异常,朝他行了个抱拳礼:“见过师兄。”
祝流云没理他,拉着韩飞星的袖子皱眉道:“我不喜欢他,你让他走开。”
崔照言看向师父。
韩飞星:“……”
尴尬了。她本来想着可以趁祝流云心智回归孩童的时候培养一下师兄弟感情,没想到,这厮居然把讨厌崔照言刻进骨髓了,这下弄巧成拙了。
祝流云还在紧紧拉着她的袖子,那架势,仿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熊孩子。要知道在飞星道君的记忆碎片里,祝流云一直都极其乖巧,哪怕他还是个真正的小孩时都没有这么不讲道理过。韩飞星没办法,她实在不会哄小孩,更不知道怎么对付“大小孩”,只好施了个催眠术先把祝流云弄睡着了。
搞完了这些,韩飞星才歉意地看向小徒弟:“他脑子不好,你别放在心上啊。”
“师父不必多言,我明白的。”崔照言大度得很,没去跟祝流云计较。他朝师父点点头,就和往常一样把祝流云转移到了灵泉里。
祝流云如今就是个普通人,韩飞星随便弄的催眠术他能睡上一整天,所以直到崔照言运功结束祝流云还在昏睡。
“我观师兄的灵根已经恢复了差不多六成,师父打算什么时候教他修炼?”出了院门,崔照言问。
韩飞星回头望了望院门,想想祝流云现在的心智,心中忧愁:“再等等吧,他这个样子也不适合。”
崔照言看出她的烦忧,道:“师父是因为师兄失忆烦恼吗?弟子倒觉得,师兄失忆未必是坏事。”
“怎么说?”
崔照言:“师兄从前暴戾嗜杀应当是受自身际遇以及魔气的影响。现在师兄忘了那些旧事,又有师父在一旁教导,师兄定不会再次走上歪路。”
韩飞星看着一脸正气的小徒弟,百感交集,问他:“他从前三番五次想杀你,如今你为他修补了七年灵根,他醒来却还排斥你,你心里一点不记恨?”
崔照言正色道:“从前确实恨过他。但知道实情以后,我对师兄只有敬佩。他能为了天下自缚于封印七百余年,这份勇气和心境绝非一般人可比拟。若没有师兄,就没有如今的峘州城,崔氏也不可能如此兴旺,至于我,只怕压根无缘出生。弟子以为,至少在峘州城出生的人,没有资格怨恨师兄。”
“弟子替师兄修补灵根,本就算报恩,并没有想过回报。”说了一大段,崔照言又补上一句。
韩飞星微微点头,她没看错,崔照言果然是个一心向道的人,他眼界开阔,自然不会耽于个人情感。“你能这么想很好。不过你师兄的情况有点复杂。不说他了,跟师父讲讲你此番下山的收获吧。”她叹了口气,换了话题。
崔照言便跟她讲起了两个多月来在山下的所见所闻。
韩飞星总结了从前的记忆碎片里教导祝流云的不妥之处,对待崔照言时便没有急着拔高他灵力,反而鼓励他多多入世游历的同时稳扎稳打地修炼。用她的话来说,现在的教学方法总结起来就是六个字“要修仙,先做人。”
因此,崔照言每次回山,两人都要长谈一番。韩飞星既能借此了解世情,也可检查崔照言修炼与修心的情况。这一次也不例外,两人聊完崔照言告退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韩飞星送走了小徒弟,又惦记起了还在昏睡的祝流云。
他现在□□凡胎,不吃东西可不行。
卧室里,祝流云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睡姿。他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呼吸清浅,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韩飞星几乎要疑心他挂了。在他昏迷的十年中,她产生过无数次这种错觉。毕竟最开始那几年,她连他的神魂都无法感知。她不止一次地怀疑,祝流云的神魂是不是已经随着魔气断开而破碎,她救回来的是不是仅仅是一副躯壳。
每到这时候,她只有伏在他胸口,听到那里传来的心脏缓慢跳动的声音,心底的恐慌才能渐渐平息。
“你在干什么?”就在她像往常一样伏在他胸口听心跳的时候,本该睡到明天天亮的祝流云居然醒了。
韩飞星被抓了个正着。
她想起祝流云现在的心智水平,一下子弹了起来。“你睡太久了,我在检查你身体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韩飞星随口编了个谎。
祝流云也坐了起来,用孩童般清亮的眼神注视着她。
韩飞星被他看得更心虚了,感觉自己仿佛是个猥亵小孩的怪阿姨。啊呸!什么小孩,对面这位就算失忆,也是活了一千年的大佬好吧。
她正做着心理建设,冷不丁侧脸就被祝流云摸了一把,跟着他也学着她的样子,侧脸贴上了她心口。
祝流云再怎么是小孩心智,模样可是十足的成年人,韩飞星胸口被压下意识地推了他一下:“你干什么?”
祝流云现在的身体被她随便一扒拉就掀翻了。他反手撑在床上才没倒下去,此刻正满脸无辜地看着韩飞星:“师父既然可以给我检查身体,我也可以给师父检查身体。”
这个对话,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有那么一瞬间,韩飞星几乎要疑心他失忆是装的了,要不是她探查过祝流云的神府,知道那里面还是一团混沌。
虽然他们已经结修过,但面对心智退化成孩童的祝流云,她委实下不了手。韩飞星想着,便义正词严地拒绝了祝流云:“你不可以检查师父。”
“为什么?”失忆的祝流云像所有小孩那样喜欢刨根问底。
韩飞星只得圆谎:“因为……你不知道怎么检查。”
“师父可以教我。”祝流云不依不饶。
韩飞星敷衍:“等你身体好一些再说。”
她给出保证,祝流云终于消停了一会。但片刻后他又追问:“师父今天带来的那个人真的是我师弟吗?”
“当然是。我话你也不信?”
祝流云脸上露出了孩童般的纠结:“可是我见到师父就觉得很高兴,见到他只觉得讨厌。他如果是我师弟,我怎么会讨厌他?”
韩飞星心中诧异,她本以为祝流云心智退化应当完全忘了后来的事,可现在看来,他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了而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恢复。她不好再敷衍,只能说了实情:“他是你昏迷以后我才收下的徒弟,你们不熟。”
祝流云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闷了起来,一会才说:“我以为师父只有我。”
这熟悉的独占欲,韩飞星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怀念,当即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放心,你是不一样的。”
听了这话,祝流云稍微高兴一点。反反复复跟她确认以后,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这时候却又听韩飞星说:“他替你修补灵根,坚持了七年,你就算跟他不亲近也不许讨厌他知道吗?”
祝流云刚扬起的笑脸顿时垮了下去,半晌才没好气地嗯了一声,勉强答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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