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自十来年前与蒙兀一战,承平已久,湘淮两地出事,群臣百姓气愤,但不至于惊惶。
后来听说太子夺回湘地,更是把心安在了肚里,如今释惠和尚了结战事,不乏有人说他仰赖太子之功,捡了现成,但功劳摆在这里,上下对他改观不少。
朝会之上,皇帝大喜,没有赐寻常金银宝货,金口封释惠和尚为归德侯,意为湘淮两地重归德政。
百官震动。
大理寺卿王世清以直言闻名,执笏行礼道:“陛下,释惠和尚不过区区佛家弟子,如今虽建下军功,朝为寺僧,暮登高堂,一朝封侯,如何得以服众?古往今来,以兵封侯者,莫不战功彪炳,陛下才迁禁军,若执意行事,恐令军中不平。”
“战功彪炳?”皇帝冷哼一声,“朕看你并非为一个归德侯不平,而是为——”
他眼神如炬,射向底下朱衣朝服的太子,“子衡,你来说,他是为了什么?”
“禀陛下”,朱载堂不卑不亢,“王大人心系家国,为的是天下大计。僧人以事佛为毕生之业,入仕少闻,陛下不询而赐,他若推辞,是为不敬,如若不辞,如何继续以身事佛?”
“王大人之言,是在提醒陛下,不可擅专。”
皇帝知道王世清由太子提拔而来,话里话外在说的不是禁军,是在说他没有封赏太子。当即龙目横扫,声压极低,“王爱卿,朕的儿子说的可对?”
王世清道:“殿下所言,正是臣意。”
“那么”,皇帝指向释惠和尚,“爱卿之意呢?”
释惠和尚立马跪下谢恩,“臣得陛下恩赏,愧不敢受,蒙陛下爱重,不能不受。”
皇帝又道:“浙闽的事,诸位爱卿都知道了?”
萧首辅身体不好,颤颤巍巍走出来,行礼后道:“回陛下,秦安上的折子,写的是倭患要除,不在兵甲相交,在开港互市。广、浙开两个口子,臣等议了一议,觉得可行。”
“户部呢?”皇帝问。
“岁增三百万两的税,臣无异议。”户部尚书行礼道。
皇帝睇向太子,“朕有意让秦安回京,子衡觉得如何?”
驭下之术,一击一抚。
朱载堂玉带封腰,衬他愈发清正,“儿臣替他谢过父皇。”
……
宋昉原在北平清吏司算京仓钱粮,搁笔之时,正好听见司内遇时辄鸣的自鸣钟当当响了两声,抬目往外一看,红日高悬,晃得人眼疼。
估摸着朝会将散,她出了北平清吏司,慢悠悠朝慈庆宫而来。
禁军迁居期间所改文书入库之前,需到太子处讨一张入库之令。
朱载堂正好散朝而归,身边跟了几个兵部官员,不断地朝他说着什么,多听几句,就知道他们不过是觉得释惠和尚功名来得太过轻巧。
这些人,朝会上不敢说什么,私底下想法多多。
朱载堂正觉得不耐烦,远远看到有一道身影从前方宫门闪过,走的是慈庆宫方向。
他手一挥,斥退了他们,阔步而行,径直穿过两道宫门,终于重新看到熟悉倩影正在跨过前面那道门槛。
午阳晒人,跟在他身边的太监们抬伞执扇,这些东西份量不轻,他们脸上冒着热汗,来不及擦,又听他道:“孤随意走走,你们在此等上一会儿,再回宫叫苏平备茶,要糕点。”
太监们都颇为诧异,太子殿下不喜甜,也不爱吃糕点饼类,怎么今日如此异常?
却也不敢不听命,一个比一个快地应是,生怕迟了令他不悦,又眼睁睁看着太子抛下他们往前走。
美人如画,一步一景。
朱载堂在身后把那道清丽之影看了个够。她薄背细肩,好在不与寻常女郎一般矮,身量足够,宽大官服也能被撑起来。
况且叠了这么多层衣裳的腰,还是一如既往的能看出纤细。
旁人见了,只会暗自道好一个俊朗美郎君,完全不会想到,竟然是个女子。
朱载堂心中有种奇异满足感,好似她天生为他而来,做他伴读,合乎他心意。
“宋郎中是想要去找孤?”如玉击一样的声音在宋昉身后响起,不看他眼中霸道占有欲,听起来倒像个谦逊端正的。
她脚步顿停,心下一紧,耳朵突然红了起来,不敢回头看。
上次在牡丹花丛,朱载堂说草榻花被,不若躺下来休憩一会,也没什么不好。
落英随风而落,纷纷扬扬,偶有一片坠在她眉间唇瓣,衬得人明艳不可方物,惹人心痒。
朱载堂不安分地靠近了些,手拂过她白瓷般细腻的脸,控制着呼吸,在她耳边低声道,南迁虽然难办,但皇帝对他如此这般,他总觉得是自己能力不足,皇帝想要历练他。
宋昉只觉他被君臣之礼障住眼,连显而易见的事都看不出了,顾不得耳痒,忙说他从小就是郎君中最优秀的,不必在乎这些。
直到被骗得襟散布松,软玉满手……
他说自己情不自禁,说自己不该借她浇愁,还说自己很喜欢。那时便是用这样玉击一样好听的声音,说些糊里糊涂混账话。
想到这里,她瞬间把脸绷得更紧,憋了一口气,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朱载堂以拳掩唇,轻咳一声,显然也想起了那天事,向前快走了几步,不疾不徐跟到她身侧。
“怎么不理孤?宋郎中脾气好大。”
他难不成还委屈吗?混账郎君!
宋昉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侧头斜眼看过去,想要努力瞪他一眼,突然眼前一红,撞在那人朱衣胸前。
外头看着清俊,不显什么,实则一身硬肉,怕是磕得她额头红了。
朱载堂握住她的肩,带着她走,边走,边垂头看她微红的洁白额头。
一点点红,好看极了。
“殿下!”宋昉压低了声音道,“您好歹是个给天下为范的太子!”
那天的事,她气归气,说到底没人知道,现在这副模样,就差直接强抢民女,像话吗?
朱载堂大掌从朱衣宽袖伸出,按到她额上,用指腹替她揉着额头。
“孤给你赔罪。”
动作徐徐又轻柔,干燥指尖贴着冒一点点汗的白腻额头,渐渐被染湿。
宋昉肩被他握住,额头又搭着他指腹,两人似乎半抱着。
她身上的官服和他朱衣朝服也纠缠在一块儿,看着就不像话。
想要扭头不让他揉,却像是故意把自己额头往他指腹上蹭,换来两声轻笑,她几乎放弃与这人挣扎,苦口婆心道:“殿下,这还是在宫中,您多少顾忌着些。”
眼看要到一处换方向的门槛,朱载堂揉额的手顺势而下,虚虚遮住她的眼,“孤亲近你,就不能为天下范了?宋郎中若还看不惯,孤替你遮。”
感受到她睫毛眨动,小扇子一般擦着他的掌心,引起一阵酥麻。
“殿下,臣怎么觉着您越来越不像话?小时候明明还老成些……”
但这么一挡,确实不晒了些,她勉强不再说他,还不知道被人拐到了另一条甬道,继续接着刚才的话劝,“哪有郎君在路上就……”
她话音未毕,只觉头顶上突然出现了一片宫檐,挡住了高悬红日带来的滚滚热意,眼前挡着的手一撤,有些暗的视线重新恢复正常。
来不及看清到底身在何处,已被人推到殿内,温柔又强制地抵在关闭殿门后。
朱载堂双目灼灼,“不是在路上了。”
算起来,他们已有一个多月没见面。
出来的时候,宋昉衣裳完备,除了唇色红得滴血。
反倒是朱载堂。
若是眼尖且敢看的,可以看到他的朱衣领子处有些松垮,像是什么人,曾经把手伸到里头过。但见了这一身正经朝服,又指定会觉得是自己想岔。
宋昉脑中嗡嗡乱响,只觉得手还贴在那炽热腹肉处,他的一呼一吸,她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朱载堂这次用的说法是在湘地遇刺,她听到到时候差点忘了呼吸,忽然想起自己曾做过一场噩梦,醒来却把梦中之景尽皆遗忘,如今想来,或许是他那时受伤,她心有感应。
她连忙问伤在何处。
朱载堂说要往下才能探到。
宋昉照他说的找了一会儿,还未找到箭伤留下的疤,指头触碰过的地方反倒开始隐隐发烫,触炭一般想要抽出来,却被按住。
这才反应过来,什么伤痕累累,她看他是龙精虎壮,谎话连篇!
宋昉气冲冲地与朱载堂一道回了慈庆宫,半分好脸色都不给他瞧,硬声支使他写了张入库令,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平才捧了桂花糕进来,叫了声宋伴读,也不见她应。
朱载堂叫他端过来,拈了一块入口,平日喜怒不显的他,罕见地赞道,“好甜。”
太子底下的人都觉得这几日风雨欲来的气氛一变,不再动不动就战战兢兢,生怕行错一步。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主子今日竟宽宥到这个地步,连查到余思盈和翰林院之人勾结之事,都没惹他发火,反倒饶有兴致地叫他们继续盯着,不必打草惊蛇。
乾清宫内却一片低压。
深秋季节,身子骨弱些的,已经要披氅拥裘。
皇帝一身玄青单衣,衣带随意系着,殿内不曾点火起炉,踏入之人都觉得寒凉,背上披着厚厚一件氅衣。
释惠和尚跪在冰冷阶下,把自己在淮地所遇说了一遍,最后犹豫道:“还有一事,臣从淮地回来,途径南直隶渡口,那里忽然来了几只大船,听口音似乎是浙人。”
他偷偷抬眼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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