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半信半疑,见宋昉说得有鼻子有眼,又立下重誓,心头虽还有疑云,也不能不信了他。
太子以往待自家儿郎如何,他是知道的,但宋昉既然没有受了委屈的模样,加上太子不知他实为女郎,大约也很难发生什么逾矩之事。
于是宋昭把紫檀板子抬高,对着宋昉凝在脸上的眼泪,颇为嫌弃道:“咱们家的探花,可从来没有一个是哭来的。偏偏你……”
一听话里有转机,宋昉当即顺竿往上爬,从袖中抽出帕子来胡乱擦了几下,动作粗糙随便,把一张脸擦得通红,“那是爹和祖父厉害,我哪里敢比?不过儿子会向爹和祖父学,咱们家的人学什么都快,想必我也快了。”
瞧瞧,这番话说得多好。
先夸赞长辈、贬低自己,再表明效仿之意,最后还不忘两相结合,夸赞中表下决心。
闻此,宋昭语气果然和缓了许多,却还是冷着一张中年俊脸,一副极难讨好的模样。他道:“我指望你听话就够了,让你自己去学,你能把祖宗气得活过来!今日陛下有旨意,叫你三日后从礼部取忠静冠服,送去东宫。其余的我也不说了,为太子好,这些日子你也不该和他走太近!”
这次宋昉十分乖巧听话,万分赞同道:“殿下也这么说。”
“那你还……等等……”想到什么,宋昭眼睛一缩,看向宋昉道,“你去东宫之事,何人知晓?”
既然太子知道皇帝会拿他身边人开刀,还会让宋昉明目张胆地去东宫吗?
宋昉拧眉稍稍想了一下,“殿下、苏平,还有那两个暗卫。多的,应当没有”,又看向宋昭,暗道不好,自己漏了亲爹,忙描补道,“我先说的是昨夜知晓之人,爹是今日才知道的,所以没有算进去。”
这么说来,陛下未必知情。
宋昭在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他看到宋昉一脸心虚,气又不打一处来,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也不该在深夜去另一个男人寝宫,还读经?谁知道那个男人心里在想什么?况且他还是个女郎!
久在宦海浮沉的尚书大人,在事关自家儿郎之时,顿失冷静心智,极想递了本子上去,参一参当下不受皇帝待见的储君,最好叫他到边关屯兵喂马,只不要来勾搭自家白菜!
“爹?”看到宋昭又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宋昉的声音都正经了许多,不敢再耍心眼,说些漂亮话来讨巧。
宋昭一听他说话就头疼,气得把紫檀板子往桌上一丢,“取了冠服,送完赶紧回翰林院,多耽搁一息,多记你一个板子!”
“哦。”宋昉恹恹答道。
……
三日后,宋昉领着几个人一同去礼部领取冠服,虽到了礼部,却没有见到宋昭的面。
他心思一转,知道宋昭是不想一直提醒官场中人,他是尚书之子,有碍他的仕途。
嘴硬心软,其实有时候比他娘还要宠他。
领完冠服,一行人就朝着慈庆宫而去,三刻钟后,慈庆宫的绿琉璃瓦重檐歇山顶便隐约可见,晨光之下,琉璃瓦熠熠生辉,好像倒了一斛又一斛的琉璃珠在上头。
来迎的小太监有些眼熟,他瞧着宋昉不记得他,笑眯眯地行礼,而后道:“奴婢给宋大人拿过纸笔,原是分内之事,您还客气,硬是给了一个玉葫芦,说是……”
“福禄二字,兆头很好。”宋昉想了起来,正是那个领他到抱厦、帮了他小忙的太监,顺口接了过来。
小太监见他这点小事都记得,笑得愈发真诚,“是哩。还说替您积一些考运。其实哪里需要呢?宋大人中了探花,奴婢们纵然不事科举,也都有听说,外边人说您才貌出色,一等一的好郎君。听苏公公讲,您的字一多半还是殿下教的,可见差不了!”
宋昉瞧他机灵,笑道:“闹了半天,还是夸你们殿下,我是做了铺路砖、垫脚石。”
要过一道门槛,小太监忙指着道:“小心!”这才回话:“奴婢们才是铺路砖、垫脚石,殿下与您,只管都踩着奴婢们,一辈子和和乐乐才好。”
又要过一道门槛,门槛之后,可见慈庆宫的正殿,朱红色殿门敞着,高低起伏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来,门前守着苏平。
小太监放低了声音,“宋大人,成国公来见殿下,尚未走呢。”
宋昉只觉全身肌肤一紧,那次被成国公恐吓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小太监把他和捧着忠静冠服的六人送至白玉栏杆处,便退了下去,换了苏平迎上前来。
“宋伴读!”苏平也放低了声音,但显然有些激动在里头。
前几天,太子殿下刚命他处死余思盈身边的婢女,又命他将那所谓侍寝过的宫女处置后,冷郁阴沉地站在殿外头,独独立了半个时辰。
可自从听说宋昉将来送冠服,先是眉眼一低,他站在身边,能清楚感受到气压低沉,以为殿下不悦。其后殿下却有心寻一套衣裳,说是最好显得人温文尔雅、一见失神的。
苏平叫底下的太监翻箱倒柜,各色衣裳都叫殿下过目一遍,总也不太满意。一直到今天早上,才堪堪定下一套。
他如今切实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宋伴读来了,殿下才会真正高兴。
苏平将宋昉引到旁边,“成国公来得突然,殿下不曾预料,您稍等一等。”
宋昉抿唇绷脸,很是严肃地重重点头,“嗯!”
“子衡。”
突然拔高几个度的声音穿入众人耳中,宋昉下意识把挺直的脊背又挺了一挺。
“那个农女算什么正经太子妃?既卑且贱!你不要拿她来搪塞我,她还万万不配。”
又改为循循善诱,“只要你想换,舅舅就去请旨,这一道旨意,我还是能请下来的。他不答应?孔家世代替国尽忠,历辈之人,都有战死沙场的,更不用说北边的蒙兀,打了十来年,填了多少人命进去?那年我身受重伤,你外祖父战死、外祖母跟着走了,是你母亲领兵……待我好了之后,与你母亲一道,蒙兀占的城池才一点点夺了回来。”
成国公一怒道:“孔家的女儿给他做儿媳,哪一点亏了?况且你也知道,如今禁军将领,大多……”
宋昉听不清后头所说,只能猜测是带有机密性质,声音便降得很低。
“舅舅,孤不想。”朱载堂一贯果决的声音传来,不带一丝犹豫。
“你想好了你不想?秀稚可是一直对你……”成国公带着些恼意道。
太子淡淡道:“孤说过很多次,这一次也仍是一样:表妹的姻缘,不在东宫。”
成国公急道:“难道我是为自己?为秀稚?为孔家?不,殿下,臣是为了你。”
“除非,太子另有其人。”太子由着成国公急,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自己的话。
表妹的姻缘不在东宫,除非太子另有其人。
成国公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只能干涩地发出一些声音,“子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他最近对你态度大变,有了孔家的助持,你也好……”
所为之事,通通出自所求,实在令人厌烦。太子这样想道。忽然觉得不论如何,自己与皇帝是有几分相似之处的:一旦得知亲近之人有所谋求,那亲近者,便不再是可亲可近之人。例外之人,少之又少。
“舅舅”,他冷漠地温声道,“我是母后的儿子,母后是孔家人。如果这还不够,那你就筹谋换个太子罢。”
成国公还竭力解释道:“子衡,舅舅并非有此意,舅舅只是担心你一人无法……”
话未说完,一时突然安静下来,静得人发慌。
片刻之后,蹬着皮制乌靴的成国公出来,喘着粗气,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怒火。
他往一侧扫看,见到苏平前头的宋昉,袖中拳头一紧,刚想说些什么,身后却跟来了朱载堂的声音,“多谢舅舅体谅。”
他只觉颜面尽失,在晚辈面前的面子丢尽,愈发暴怒,眼神带着杀气般看了宋昉一眼,迈着虎步而去。
苏平一抹额上的细汗,“宋伴读,请进去罢。”
宋昉被那一眼瞪得害怕,他未曾上过战场,哪里受得住,失魂落魄地走了进去。
“殿——”
刚想行礼,叫人才叫了一半,就呆呆愣住。霁青直裰,玉冠束发,穿着宽衣坐于案后,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
方才成国公那般生气,殿下又如此镇静……难不成殿下伤心到了以笑作哭的地步!
其他人拿红漆木盘捧着冠服,立在宋昉身后,见他行礼不全,好意提醒道:“修撰,礼!”
宋昉回过神来,刚想继续行礼,朱载堂便起身走了过来,扶他起来,“都不必多礼。”
撩目看了看冠服样式,回过来对着宋昉,眼里满是戏谑道:“这就是忠静冠服?既如此,便给孤换上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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