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话,孔秀稚命身边婢女出来,叫车夫重驭马车。那车夫面如坚铁,大概为军营中人,闻令而动,大开大合地扬鞭一击。
马儿吃了鞭子,奋蹄扬尘,拉起青缦马车沉缓而去。
宋昉来不及以袖掩面,口鼻呛入不少尘土,咳嗽不止。
冯子辉正等得不耐烦,又听他连连咳着,手掌一掀车帘,急得钻出个脑袋道:“表弟!”
一眨眼的功夫,他已跳下马车,走到宋昉身侧,指着远去的孔家马车,骂道:“猢狲!莫要犯到我手里!”
宋昉看他说得不像话,扯住道:“不碍事,不要惹麻烦。”
冯子辉虽听了他的话,气冲冲地回到车里,但只有两人在场,便接着道:“她怎么这么无礼?你难不成是孔府的清客相公,还得受他们家委屈不成?”
宋昉无意识地摩着指头,抿唇道:“你我是郎君,她是女郎,四周好些个人,若闹大了,我们理亏。”
“你说这个,我信一半,另外一半,恐怕还得落在她是你家殿下的表妹。”冯子辉道。
宋昉当即停了手上动作,微怒道:“胡说什么?论起要看谁的脸面,也该是成国公的,你再胡说,我就……”
“怎样?”
“讲一讲浪子回头的佳事。这佳事,还得从某纨绔用机杼织衣开始讲起……”宋昉看他脸色不好,渐渐息了声音。
冯子辉为自己抱屈,明明他是好意,为了压自己的口舌,宋昉竟然拿这个来威胁,还说不是为了那个殿下?
糊弄他没读过几本书,也不是这个糊弄法。
他双臂交叉而抱,面朝车厢,打定主意不理会这个口是心非、胳膊肘往外拐的表弟。
宋昉见他如此,其实也有些内疚,毕竟冯子辉是为他不平。他伸手去推冯子辉的肩膀,讨好道:“表哥!”
冯子辉往外挪了一些,仍旧闷住不作声。
宋昉凑过去拍他肩膀,大声叫道:“冯无疾!”
见他还是不理,宋昉只好使出屡试不爽的杀手锏,心一横、眼一闭,一口气道:“表哥将来必定封狼居胥、勇冠三军,未来大将军何必与我等书生一般见识?”
冯子辉半撩了撩眼皮,道:“如今我读了些书,还要加上一句文武双全。”
宋昉见他有所松动,忍着笑意又说了一遍。
冯子辉这才把手一放道:“记你一账,下次你要是想朝我爹告我的状,拿这个抵掉。”
宋昉道:“大将军精于算账,调去管军马粮草,做个行军主簿不是更好?”
“表弟,那咱们再来论论你家殿……”
“表哥,一言为定,你记账上,此事算了了!”宋昉眨着凤眼诚心道。
冯子辉略略侧过头去,嘴皮子不知怎么磕绊上了,“一……一言为定。”
他心里道这小子眼睛怎么跟搁在湖底的琉璃珠一样,日光一照,润润地发光——实在女气!下回得让他改改。
……
回府后,宋昭问了宋昉文会如何,问完就让他呆在文朴楼温习旧课,不再外出。
宋昉自觉在文会之上已经尽力,加上梁伯仲的文章经由他爹之手才要了来,就老实应下。
次日起,他便钻入书楼读书,早上练字、下午习文、夜间读诗。除了重阳、寒衣、下元等节日休半日假,新年元宵拢共放三日假,其余时间,晨夕定时备考,风雨不改。
不知不觉,草发新芽,柳垂白堤,已到了春闱时候。
此次应考,会试之地在上次呆过的贡院,宋昉对它已熟过一遭,再加上北直隶的南士们好似偃旗息鼓一般,不再闹事,他一身轻松地入了科举之门,把三场都熬了下来。
才考完,他出了贡院之门,感觉灵台一清,怪不得李先生说,应一考,如跨一槛,既是测往日积累,也是验心智之熟,若可以一泻意气,有提振文心之效。
出来之后,宋昉见了几个文会上道过姓名的士子,互打了招呼,寒暄几句而别,就去寻自己家的马车。
上马车之前,他心中正为这次科举沸然,耳边嘈杂,人声无数,他心中倒不觉得吵闹。
入了马车,他渐渐将头倚在车厢左侧,视线平放,不觉就看着右侧隔窗入了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外头的声音。
平白生出浓浓的倦意。
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很想坐在朱成均身边,听他说一些话,好的坏的,不拘什么,只要他讲。
他想起年底除夕时,一家人在一处守岁,他心神不定,一会儿开门观路,一会儿探窗看人,等来了太监们送来御赏之物,春联、吃食、赐金俱全,就是感觉少了些什么。
是少了些什么。
除夕之际,皇帝原应宴请百官,只是陛下不理这些,罢了旧例,改为除夕赐食到府。
往日呢,朱成均会将新年之礼一并放在御赐之物中送来,他收了,第二日再回送他一样。
有来有往,十四年不改。
今年竟不见这新年之礼的踪迹。
宋昉绕着御赐之物走了几圈,睁着凤眼看了又看,终于泄气。
饭不过吃了几口,就呆呆坐着烤火。
宋昭看他精神不济,知道他心病何在,叫他回去歇着去,守岁的事,用不着他,由他们夫妻两人操心就好。
宋昉失魂落魄地回了游稚院,新年特意换的红色袍子倒衬得他脸色苍白,敷粉太多一般。
他无知无觉地走到了明间,烛光照得他眼底发酸。
他走近多宝格,把格上卧着的木弹弓拿起来,摆弄了一会又搁下。
取过纸折的萧,闭了一只眼,睁着的眼从萧口这边看萧口那边,玩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又要放下。
突然,他胡乱扫看的眼睛一停,直直盯着某处——那里是一个长条铜匣子,怪的是,往日不曾见过的。
他屏住呼吸,僵着步子走过去,摸到匣子后,就着匣身摩挲了数下,这才慢慢打开。
他先是被匣子里透出的光华晃到,微微眯了眼,一嗅后,又闻到淡淡花香。
定睛一看,看到一匣子的随珠拥在里头,颗颗盈亮饱满,圆滚可爱,底下铺的,是层厚厚的干桂花。
通体纯白,夜里会发光的随珠。
九月摘下、趁时晒干的桂花。
他捧住匣子傻笑起来,白清遥遥听见,试探地问了一声,“少爷?”
握着匣子不撒手,他高声回道:“无事,你去睡罢!”
说罢,他把一边衣襟拉开,将长匣子卷在里头,再捂起来。冷铜冻得他胸前一凉,心里却有十分滚烫。
蟾宫折桂。
殿下祝他蟾宫折桂。
宋昉抱着铜匣子整整睡了一晚,生生将它捂热,他起来之时,把匣子放在枕边,特意要白清不去动它。
衣裳还没穿好,便趿履去开了一个柜子的门,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套竹简,盛入旁边的布袋子,回头朝白清道:“今日入宫要带,我若忘了,记得提一提。”
白清动作一顿,偷偷看了他一眼,低头道:“您昨晚睡了不知道。宫里又来了一道旨意,近日雪大,厚厚地积在路上,陛下怜诸位大人,说不要入宫谢恩。”
“不必?可是……”
……
后来果然没入成。
四大宫门都关着,陛下御旨,除了军政大事,一律不许进出。
宋昉失神地坐在马车里头,只有睫毛还在一下下地动。
上次与殿下见面,还是乡试揭榜,下一次……
宋昉终于直身坐起来,强扫倦意,心里想的是:会试见不到,殿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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