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昉听他这么一说,心内便有不详之感,皱眉道:“那文会便不办了罢?若牵涉到萧………您在朝堂上便局促了。”

    朱成均回道:“要办。待乡试之榜一出,即刻就办。牵扯到他与否先不论,不设瓮,又怎知究竟是何方……”

    他突然顿口不言,宋昉也心领神会般一顿,睫毛颤了一下,又听见底下的声音骤然一高。

    “当今圣上,英明可比尧舜,宽厚堪较炎黄,若他老人家知道了我们的冤屈,一切也就迎刃而解,我就担心,咱们的话被人生生从中截断,或传一半改一半,或是根本不递上去,南人岂不是白白蒙冤么?”

    “唉,说的是。”

    “难呀。”

    朱成均也执杯看向外头,一言一语尽收耳中,他道:“这像不像你我从前玩过的射覆,我覆室中一物,或玉弓花樽,或端砚烛台,你至多猜三回,便可射中。”又道:“如今,倒用到这里,也罢,倒叫我猜准了,也算不虚此行。”

    宋昉上前欲劝,才近了身,只见朱成均把杯子一掷,杯身应声而裂,叫他心狠狠扑腾了几下。

    朱成均起身去牵他袖子,低眼垂眸道:“怕什么?我必不会叫这些外物伤着你,走罢。”

    宋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扯了袖子往前。出了房门下木阶,朱成均便收手,两人撇下一楼的鼎沸人声,并步出了酒楼。

    宋昉跟朱成均闲闲走在路上,也不说话,转过一个街角,他看到一景,忙叫身边人道:“郎君快看!”

    只见布衣郎肩上横挑一根木担,两个大箩筐稳稳缀落在两端,不经意瞥过去,便瞧得满满当当两箩筐鲜卉,心里略一合计所见花样瓣状,便知有蔷薇、翠菊,也有玉簪、合欢,纷纷挤在一块,行走不免倾轧、互相折损。

    只是应季之卉,原就鲜活,得了些许折损也不妨。

    朱成均随了他的声掠目探景,又听他道:“只是这些都不比玉兰好,咱们来年正月还拿玉兰簪花可好?”

    朱成均得了他奉承,不免停步看他,“这可巧了,你偏爱的,恰是我的爱物。但是不许再乱送人。”

    宋昉一笑,知道朱成均又计较起他小时候不懂事,撷诸色花卉胡乱送人,倒惹得些小宫女们羞怯之事,忙道:“如今大了,哪里还会!”

    这一搅扰,朱成均脸色缓和许多,俊脸见晴,有云销雨霁之态。宋昉心中倒同情起萧大人来: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因为要测宸衷办事,但是人心海底针,一则难捞,二则要费自己的力气去捞,哪有轻松自在可言?他还好些,仔细猜一猜殿下心思,也能猜中一二,陛下行事却常在五行之外,难以常理度之,难哉!难哉!

    “想些什么呢?又是抿唇、又是皱眉的。”两人并行,朱成均往斜下方看了看自家伴读的眉目。

    宋昉把眼探到两边街景上,随意道:“担心您日后不好哄得很,还是做百姓自在些。卖布的,自己织来卖;鬻食的,自己烹来鬻,哪里要看人脸色、缩手缩脚?”

    朱成均唔了一声,“你这是嫌我把脾气发在你跟前了?”

    宋昉摆手驳道:“并不。只是随口感慨一二,这样鲜活之气,那里头可不得见哩。”

    朱成均谑道:“你要看这些,我把这些人搬去那里头也使得,略等一等的功夫而已。”

    宋昉哼道,也不回话,更是整个人浸在民生百态里头,朱成均知道他发了兴致,觉得外头好顽得很,时辰尚且还早,便也听之任之。

    及观尽街景百态,到了一处梓树下,只见不论嫩枝老茎,都绑了红绳,原是京城旧俗,求姻缘用的。柳树下停着来的那辆朱轮马车。

    两人上了车。

    朱成均含笑道:“孤从前看梓树披红,总觉得乏而无味,今时倒不同,果然自有道理在的。”

    宋昉走了这点子路,身上累乏,一边捶腿一边道:“臣却觉得坏了梓树之美,只是意美,倒也不好责备什么。殿下送臣家去罢?”

    朱成均便有些愠怒,拢着袖子道:“你父亲从乡试前便防着孤,再拘你不许走,日后有些什么,难得他的首肯。这就罢了,你也着急?”

    宋昉懒懒地看他一眼,张口道:“臣是忧心殿下身乏,若错了饭点,恐进得不香,又或是拖了时辰,夜中秉灯批折子,害了身体。只盼着您把臣一放、就回宫,赶得紧些,是为了您的缘故。”

    朱成均这才高兴起来,也不计较他的散漫,开恩道:“若放榜了,你在家歇一日,也不用派人去传消息,只陪着家人。榜头还是榜尾,孤自会知道。”

    宋昉真的倦了,乖巧道:“是。听您的话。”

    朱成均看他这样,偏要惹她,抬袖指身边空席道:“果真?那你过来,坐孤身侧。”

    宋昉一个激灵,像懒懒的狐狸用爪子梳子好毛发、重新警备起来的模样,警惕道:“殿下,你可说好了三年,还说要远着臣。君子一言,万万没有折悔的道理。”

    朱成均道:“油嘴滑舌。孤想说的是内外有别,此情此景,你不是内人么?”

    宋昉忙往外又挪了一个身位,“不敢当!臣是外人,不姓朱、姓宋,乃是宋家人。”

    朱成均挪过来,低声缓缓地道:“此言差矣。孤与宋小郎君自小同进同出、同吃同住,早就亲如一家。如今说什么外人,名实不符,实在伤人。”

    宋昉见自己再挪就要出车厢、与马夫共坐,把背一直,勇言道:“那您就还当臣的叔叔罢!”

    朱成均倏得咳到掩袖,简直要被她这句话气笑,这槛就生生过不去了?

    偏不。

    他放下袖子,坦然张开怀抱道:“那侄儿坐叔叔身边来?”

    宋昉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好不精彩,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最后从牙缝里冒出一个“不”。

    “公子,宋府到了——”

    宋昉气呼呼地就预备下车,朱成均揽腰按住他,自己先一步跃下去,仍旧把手臂伸出让他扶。宋昉看也不看,自己猛地一扎子跳下来,却被人抱住,又轻轻放在地上。

    朱成均道:“小豆芽菜儿一般,赶紧家去罢!”

    宋昉听见,一扭头,头也不回地入府。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朱成均肯定笑得得意!哪里来的这样坏的郎君?

    车夫埋头不语,只当自己是一根戳在此处的木杆子,压根没见到什么太子殿下调戏伴读之景。

    朱成均复上了车,肃声道:“回宫。”

    车夫浑身一凛,速道:“是。”

    建元十四年,八月二十九。

    贡院东南角桂花垂枝,落而赠香,桂香一直飘到前头正门,那里现挤满南北士子,或有富贵者,就派遣书童小厮来。

    贡院门启,一队持仗秉武的人马威严地捧纸而出,一齐走到贡院门口右壁,喝退围堵众人,方施展手脚,手脚麻利地将乡试之榜贴在右壁上,贴罢,人也不撤,趁便在榜前排开,守着这榜。

    众人一拥而上,只见黄澄澄纸上用乌墨汁依名次排写了名字,一纸四列十行,共贴了五张大纸,统下来约有一百九十人在榜。

    宋府早早就派了书童在此处守立,他身小伶俐,转眼便钻入人群,挤到前列去急扫姓名。

    第一,第二,第三……

    看到第十三个,宋字入目,他眼睛一亮,赶忙又往后看,更是惊喜上脸,拨拉开人群,马不停蹄地疾奔到车夫处,与车夫并坐,一同回府。

    车夫拉马去喂,书童扬臂往里冲喊道:

    “中了!中了!”

    白清已在仪门相侯,听声马上迎上前去问,又问他是否看全了名字、何方人氏,且听他描了一番现场,才说到一半,又制住他道:“一同去文朴楼讲与少爷听!我一人听了做什么?”

    两人快步到了文朴楼,宋昉正与李先生论一段《老子》里头的话,有一句讲的是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损不足,奉有余”。

    白清听两人正讲话,缓步嘘声,书童跟在她身后。

    宋昉在楼里头的声音传到外头,只听他道:“天道的有余和不足为等数,损和补才是正道。但今时今事并非如此,不足、有余只能观个大略,细究起来,又不是实数,难以计算。这是一,还算好。坏的是,哪里该视不足,哪里该视为有余?比如天下万民,比王公之尊,自然不足,但他们稍捐一二,便聚沙成塔,可以供给国家。这算作损不足、奉有余。但若无内外制度、文武之臣,民间互斗,陷于内困,连这一点子不足都无法一得,又如何算?所以人道之道,比天道更高。天道之道,只在脑中而已。”

    李先生只道:“你的心在贵,不在贱。所以立歪论而立。”

    宋昉道:“在贵如何?在贱如何?先生且从学生这一歪论,只说有理无理!”

    李先生道:“好!那论已经平息的浙江事,浙江之财用在何处?入公入私?我看所掠膏脂,十之八九入了谁家私账。这奉的是内外制度,还是文武之臣?”

    “先生何以如此笃定?”

    两人正剑拔弩张,言辞相逼,帘外突然一响,白清高呼道:“公子,派去的书童才回,说你中了第十三名!”

    宋昉被她一惊,心里唬了一跳,眉毛也一跳,滑稽得很。

    李先生哈哈一笑,“哈!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虽是拟日后之辩,我所言未必不真。你只管去朝堂上探探,回头再来看,为师说的是真是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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