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中,宋昉听见白清说冯氏带食盒去了书房,这才入眠。次日,他早早起来,绕到后室换上秋香夹软纱道袍。因早起没胃口,也不吃一二来搪饿,清清爽爽地坐进软轿。

    落轿后缓步走去文华门,越走越饿,脚下虚浮。

    大太监苏平正守在文华殿门口,见宋昉从高门入内,逐渐近了,忙迎道:“宋伴读,殿下在里头同陈大人议政呢,您先不忙……”

    话还未尽,里头就传来朱成均的声音,“初明来了?叫他进来。”

    这话听着倒像是旧相识,熟络得很。宋昉好奇问道:“殿下叫的谁?”

    苏平心里一突,似是要跃出嗓子,想起那夜太子殿下醉酒,以为是这位祖宗叫顺口了,真人在跟前忘了改过来。他只轻声道:“奴婢猜着,殿下才到您来了,叫您进去呢!”

    宋昉一脸狐疑。

    苏平这厮一贯狡猾得很,岔开话,多半是不想提。只是初明这个名字倒真有些熟。但无论如何,怎会是他?若是他,叫他初明,那便是替他取字了。《礼记》讲幼名、冠字,名字自然由父亲来取,字却可由些明公尊者来定,按年岁论,这些人必是长辈。

    “不急,日后定会认得。”宋昉突然记起这么一句。

    原是那日他逼问朱祖宗道初明是谁,逼出来的。

    狐疑转了怪异,他想道:殿下这是早有预谋,要生生压他一辈呢!又生气起来:指不定什么时候早早就有这个心思了呢!

    宋昉怀恼,不再理会苏平,气势汹汹地长步一跨门槛进去。

    “殿下,贡院前闹事的士子身份已查明,湖广武昌通城人士。寒门之后,近日却在京中置宅办具,萧阁老府下清客曾造访过。”

    是陈仲奕的声音。只见他仍是那身麒麟服,恭敬地站在朱成均面前,一丝不苟地禀告着。

    朱成均见宋昉进来,分神指了指离宋昉最近的朱椅,教他坐了。宋昉见谈正事,也不恼了,衣裙轻轻擦过椅身,窸窸窣窣地坐定。

    朱成均这才回目,淡淡道:“孤知道了,继续盯着。昨日秦安向孤禀明的消息,你查得如何?”

    陈仲奕躬身回道:“臣问过内阁大库处与礼部两位大人,秦大人所言为真。且臣在内阁大库还查到……”

    朱成均蹙眉道:“明白说来,不必遮掩。”

    陈仲奕道:“是。臣查到昨夜子时,陛下叫人取了文懿皇后的诏书。”

    朱成均顿时拍案怒道:“父皇身体不好,若不按时入眠,第二日要发头疼症的。李矩怎么不劝着?你去找李矩,说是孤……母后要父皇好好休息。”

    陈仲奕忙道“是”,又犹豫道:“殿下,恕臣还有一言。”

    朱成均冷冷一睨,“哪里学的吞吞吐吐?在孤身边久了,便是教你学了这些?”

    陈仲奕直直跪了下来,膝盖狠狠磕在地上,缓缓道:“臣读书时曾闻一名句,侧卧之榻岂容他人安睡耶?浙江之财不入,您、柳阁老、宋尚书都出了力,这才让了步。但是退一步、要进两步的,南北士争恐怕也是……”

    朱成均不容置疑地打断道:“孤说了,知道了。你下去罢。”

    陈仲奕磕头道:“是!”

    朱成均见他额上生淤,犹冷声道:“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找左都督教你。你代孤问你的父亲好。”

    前军都督府左都督陈伯安,正是陈仲奕的父亲。

    陈仲奕最后补了一句“谢殿下”,才真正叫朱成均赶了出去,经过宋昉时,朝他微微颔首,宋昉却觉得他看起来愈发冷淡。

    “过来——,吓着了?”

    宋昉提步过去,站在朱成均跟前道:“没……不过这还是臣第一次见到您朝陈大人生气。”

    他仔细看了几眼朱成均,发现他发丝微乱、眼窝愈发深陷。

    朱成均在他面前倒没什么异常,只道:“做得不好,自然该气。坐下谈。乡试如何?”

    宋昉坐了下来,两手依次一挥一叠,把两只袖子整齐叠在膝上,老老实实道:“臣觉得——马马虎虎。”

    朱成均屈指敲一声桌子,“这才几日不见,就同孤打官腔?孤要听真话。”

    宋昉尾巴一翘,现了原型,“臣昨夜与先生对了试题,离殿下所期,还差着两试!”

    朱成均起了兴致,笑道:“哦?你把文章背来孤听听。”

    宋昉眼前一黑:大不妙,忘了这祖宗过目不忘了。他怯懦道:“臣……背不出来。”

    朱成均脸上稍严厉起来,“该罚。就罚……”声音却柔了许多,“你给孤侍奉一日笔墨罢?如何?”

    “臣……”宋昉才想答,肚子一响,他动作一滞。

    朱成均哪里还有半分严厉?他叫苏平进来,“去慈庆宫把桂花糕、松子泡茶取来。”

    宋昉对上他的眼,“这些您早就备下?”

    朱成均正色,一本正经道:“怕某个小奸臣就想着家里、不装着该装的人,岂敢不备好?”

    宋昉却羞愤道:“您还说呢!家父还没给臣取字,您倒好,硬涨了一辈,明摆着欺负人。”

    朱成均认认真真问道:“初明不好吗?”

    宋昉原饿得气虚,陡然怒出力气道:“好,但是您也不能……”

    凭白涨一辈!

    朱成均想,管你喜不喜欢,孤可喜欢极了。眼神愈发缱绻起来,“不能什么?”

    宋昉被这目光一触,两颊先有了淡淡飞霞,差点维持不住怒气,“不能草草取个字,家父要是不同意呢?”

    朱成均眼神愈发温柔起来,声音却刚硬,“你是孤的人,宋大人同不同意不要紧,孤总有法子叫他同意!”

    宋昉改道:“是殿下的臣子!”

    说了这几句,苏平已是把糕与茶带了来,他见两人虽是拌嘴、却不似吵架,带着两个小太监送了茶、糕,足也不顿地就溜了出去,在文华殿门口守着。

    宋昉觉得两人方才几句分明是稚童在对话,白白叫叫苏平看了一场笑话,好生丢人。

    他以袖遮脸。

    朱成均扯他的袖子,妥协道:“好好好,臣子。饿了吧,快吃。往日不见你勤快,今日来得这样早。是不是想孤想得紧?”

    宋昉暗自扳指算了算,两人确实有数十天没见面,这还是头一遭。不过他觉得朱成均分明有几分得意在话里头,遂道:“不与您讲这个!”又正色道:“殿下,南北的事果真是?”

    他伸指比了比乾清宫方向。

    说到这个,朱成均知道皇帝未必不恼,但是浙江的钱用在哪里,他知道得最清楚。世间至亲,不过夫妻、父母、子女,父皇失去了妻子,他失去了母亲,他们该是天下最亲近之人。

    他沉默了半晌,道:“此事不要紧,你无需操心。”

    宋昉把脑袋凑近,问重了怕他伤心,轻轻道:“那立后呢?”

    朱成均心头一软,也凑近了问:“你是关心孤?”

    宋昉眨眼道:“此刻不关心您当关心谁?依臣之见,不如以不变应万变,您不必过于忧心。”他又隔着一点距离、用食指遥点朱成均的眼窝,“您劝陛下早睡,自己呢?”

    朱成均忙去握他的手,把宋昉伸指那只手包在自己掌中,眼睛不舍得离开他分毫,“若孤的伴读愿意劝,自然就早睡了。若她愿意一道,只凭她心意,说是几时,便是几时。”

    宋昉汗毛一竖,只觉得朱祖宗好生怪,手急急地溜了出来,“您惯会取笑人!桂花糕都不甜了!”

    朱成均吃了一口宋昉剩下的半块桂花糕,“不甜?是你的松子茶甜了,这才比出来的不甜。”

    宋昉坚持道:“就是不甜!”

    朱成均叫道:“苏平,叫人去取饴糖来。”

    苏平听到太子殿下唤他,刚想推门进去,想起里头两人相处情状,又把手放了下来。

    “不许去!”

    朱成均道:“使唤孤的人?”

    宋昉道:“殿下不讲理。”

    朱成均笑道:“对臣子,孤就是道理。”

    宋昉绝不认同这一歪理。与小时候一样,拈了一块桂花糕,手臂直直抻着,堵到朱成均唇边问,“甜是不甜?”

    明明举止大胆,对视一眼却又害羞,宋昉见朱成均咬住桂花糕,忙收手扭头,看向他处。

    朱成均咬着吃了,又把宋昉喝了一口的松子泡茶饮了一口,才向宋昉道:“看着孤。”

    “不想知道甜不甜了?”

    宋昉缓缓旋身回来,只听朱成均道:“不甜。”他噗嗤一声掌不住笑了。

    朱成均也开颜笑了,“诡计多端的小奸臣。”

    宋昉笑得愈发开怀,才要回他,只听外面传来一声:“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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