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过日子,如片羽飞在空中,一晃已是半月。宋昉日日去了文朴书楼,受了李先生好一番摧折,半月才堪堪过完了孟子。照此进度,八月的乡试能否将四书念熟都是问题。

    又一日课下,宋昉把毛笔一搁,瞧见李先生眉目舒张、在那慢悠悠地啜饮闲茶,忙把椅子一推,刚想走过去,又瞄到桌上的书,想着拿书摆出问问题的姿态,便是先生一怒,也能挡个一二,便手一伸,把书揽在怀里,紧张地走了过去,站在一侧问道:“先生,学生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八月乡试在即,眼下已入六月,我只学了这么些个章句,够用么?”

    李先生眉毛抬也不抬,照旧喝他的茶,觑着宋昉说话功夫,还把看的书翻了一页,“急?找你爹去!为师就这个教法,考不上就叫你师兄给你谋个差事,我看你……”

    李先生这才停杯不饮,抬眼打量了宋昉两下,“还知道带着书来讨打。便在你师兄收下做个抄书郎罢!”

    宋昉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师兄,顿时张大了眸子,愤愤然看向李先生,“还有个师兄,您怎么才说?”

    李先生把身子扭了一半过去,背对起宋昉,又开始窸窸窣窣喝起茶,“他教起来可比你省心多啦。”

    宋昉可听不得这个,当下就想从李先生所坐椅子背后过去,面对面诉不平,偏椅子后设着一架山水画屏。宋昉一眼看过去,就知道那里窄得过不去人,随即绕着红木长桌跑了一圈,怒目对上李先生,“弟子哪里差劲?”

    李先生一手拿杯,一手捋须,眼里注着两分笑意,“譬如为师拿这句话评他,他便会气定神闲,问为师果有此人乎?而不是先问自己哪里差劲。”

    宋昉看李先生还在说着玩笑,更怒了,“先生!这位师兄其他的不知道,自信卓然,恐怕确实远胜常人!况且……”他想到什么似的,眉头扬了起来,“果有此人么?”

    李先生更加自在地捋着胡须,确然说道:“有!”

    宋昉不肯轻易信他,追问道:“哪里?”

    李先生甩甩袖子,“这样问便无了。”

    宋昉绷紧了牙关,生怕一下子没绷紧,要把怀里的书丢到案上,坏了他这十来天尊师重道的坚持!

    “谨遵教诲!弟子告辞!”宋昉干脆利落地行礼,行完便准备走。

    李先生忙叫道:“等等——”

    宋昉顿住了步子,却也学他不正眼看人,只垂眉做出个恭敬模样,“先生何事?”

    李先生袖子掩唇、咳嗽了一声,“你知他,他不知你!”

    什么意思?宋昉揣了个巨大的疑问抬头。

    “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浙江。”

    “詹事府。”

    宋昉眨了眨眼睛,接着道:“秦安秦大人!”

    他又神色一转,“不对呀先生,您不是一直都在我家中……这么说,您还私下收学生?”

    李先生伸出一根指头,“除了你,只此一个”,又一副追忆过去的神情,“况且也不算私下,我与他有些故人缘分……”

    宋昉抱书往前一步,“细说?”

    李先生一收神色,又开始翻起了书,“还是细说说你的科举罢。宋昉,你是我的学生,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不比其他人,你是礼部尚书之子,又在太子身边伴读过,将来成就如何,无人可测。初次见面,你说你要做官做事,我看着心是诚的。久了,却也知道,比起这个,你更想在自己父亲那里争口气。读书可以凭一时意气,做官做事要靠长久之诚,今年你若中了,在你父亲那挣了面子,往后拿什么续你的意气?为民为官,我不要你的答案,我要你自己去读。不是我教到哪里,你学到哪里;是你悟到哪里,书翻到哪里。”

    “不待扬鞭自奋蹄,你才能做好官、做好事。”

    “你师兄,报的是知遇之恩,他知道千里马和伯乐的道理,这就有长久之志了。所以我丢给他几本书,他可以钻进去读,为他,更为了报他的恩。”

    宋昉突然记起秦安说过的那些话。他说过,天下之土,莫不王治。朱祖宗为了浙江,夜跪乾清宫。浙江之罪,追究到头,竟然是落在了……而秦安明明知道,却还是和他一起去了桐庐,若是一着不慎,要追究朱祖宗身边之人,便是他首当其冲……

    宋昉眼中微微湿润,声音有些许哑,“先生……”

    李先生也叹了一口气,“一层一层的科举,考的是学识,筛不出好官坏官。只是你的身份特殊,为师希望你想清楚。恒志,才能立恒业呐。”

    “少爷,老爷回来了,叫您过去。”

    宋昉刚想回话,便被门口传来的书童声音打断,他张着丹凤眼看向李先生,李先生摆摆手,“你去罢,读书为的是开眼、明理,哪里是单为科举?慢慢来。”

    宋昉去了书房。他看到他爹绯色官服都未脱,背身站着,听到他来了,方才转身,宋昉看到衣服上的小独科花略有些皱,好似人一般,有些恹恹。

    宋昭眼睛看着宋昉,站在书桌旁,手指头指向摆在书房一侧的红木椅子,“坐罢。”

    宋昉不作反对,入了座,不知道说些什么。

    这些日子,他爹叫他来问功课,他就绷着个脸,不说话的时候便抿紧唇舌,只对他爹述自己平日学的什么,一板一眼,多一句话都不肯。但他也一日日看着他爹的眉头越来越紧,他能感受到他爹越来越累。

    浙江之事,就这么难吗?

    “浙江的事,定了。”

    宋昉愕然抬首,惊得坐不住,起身把在椅子旁边桌子上放着的茶杯扫落,发出“砰”的一声。

    “爹……”

    宋昭仍显俊秀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来,“知道叫爹了,小兔崽子。”

    宋昉觉得好大的委屈向自己扑来,明明他爹大声说话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委屈过。他眼眶湿润,红了一圈,“您还是兔子爹呐!”

    宋昭心里也难受,若是不知道儿子是女儿,他可以叫儿子去学、去斗,可是一开始,就是他与冯氏商量好的,原本就是愧对,哪里忍心出了差错,叫他一辈子埋在深宫里头。宋家充男子养大的孩子,能忍得了么?况且,又凭什么忍?他看了宋昉的红眼,自己寻个位子坐了,又叫宋昉,“你坐下,别站着,叫我看见只兔子在跟前似的。”

    宋昉才要垂下的泪,匆匆忙止住,气呼呼往椅子上一坐,腰松肩膀垮,没个正形,“您老一把年纪了,还跟儿子计较”,他服了个软,把错都自己认了,虽还是有些委屈在里头。

    宋昭缓缓一叹,“是爹错了……你没错。浙江的事,往后还有的论,我今天叫你来,是与你说白严的处置。不待肃秋,即刻问斩;家产抄没充公。”

    宋昉想起一人之后系着百十口家人,便问道:“他们家眷呢?”

    宋昭道:“无罪。且特允留下日用之物,以百姓之家为例,若自此隐姓居乡为活,也就罢了”

    宋昉不由又站了起来,惊呼道:“怎会如此?父亲……”

    宋昭定了定神,目光如火,似能伤人,“你看的清楚的事情,朝堂之上,更是洞若观火。”

    宋昉睫毛一颤,生生打了一个冷战。这是惩罚吗?也是。却更像收买呢。一人死,家眷活,这样的手段、这里的是……怎么就和桐庐一模一样呢?

    宋昉突然想起了那个早上,朱祖宗下巴冒着一层青茬,疲累地睡在他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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