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

    白清正给宋昉理着衣裳,青袍的袖子极宽,交领正好掩一掩胸口。

    又坐在床沿穿鞋。

    宋昉往前俯身,看着白清给他套朱履,看了自己身上衣裳颜色,道:

    “白清姐姐要把我扮成张卿子吗?”

    “我同殿下去过太医院,那里供的像就这样穿。”

    白清一副服气模样,替他穿好鞋子,把衣袍角理好,侧着头往他胸前扫一眼,很快移开了,对上宋昉的眼睛,很有几分戏谑回道:

    “公子是良医了,治一治那里罢。”

    宋昉抚膺长叹道:

    “唉!医者不自医啊。”

    又垂眼、可怜巴巴道:

    “白清姐姐难道不知道吗?”

    白清正欲在打趣几句,耳边传来“哒哒”的敲门声,秦安的声音也跟在后头:

    “宋昉——”

    宋昉并白清一听这声音,两人急忙审视一番,看看宋昉身上有无缺漏处。

    白清见得的是翩翩少年郎,意气风发,尤其一双丹凤眼,摄人心魄。她点头示意。

    宋昉得了这一首肯,起身踏朱履便去开门,好意问道:

    “康和来得这样早?”

    秦安“嗬”一声后却几步,道:

    “打住打住!宋昉,你是去做赤脚大夫呀?”

    宋昉自己说得,却由不得别人来讲,更何况是秦安?

    他当下即抱臂哼声,道:

    “不识货的呆头鹅。”

    “我自然是去悬壶济世!什么赤脚大夫?你莫要瞧不起医家了。”

    秦安抚额,知道这小子又开始了,只今天有要事办,不欲与他磨时间。他道:

    “行行行,宋医家。”

    他咳了一声,又道:

    “再过一刻钟就动身了,我来与你说几个要紧的事。”

    宋昉将秦安引进房中,两人就在老榆木八仙方桌旁的长凳坐下。

    秦安坐下便问:

    “殿下是不是给你来信了?”

    宋昉忆及那纸面上写的一言一字,得秦安一问,洋溢出许多羞耻在心间,不情不愿地答了:

    “嗯。”

    秦安得他回答,立马接着道:

    “殿下是不是要你学着便好?”

    宋昉又是一个“嗯”字。

    秦安一拍八仙桌,道:

    “那就是了。”

    “今日你只管看着,不许插手,不许问问题。”

    宋昉猛地抬头,却是十足愤怒道:

    “那我就真成绣花枕头了?”

    他很是气不平,引得胸前起伏,又抑下来,咬着牙道:

    “我是还未去科举,并未有功名在身,实则我也不知殿下派我来江南是充作什么用。但总归不是一个摆设!”

    “秦安,昨日情形如何你也看到了。”

    “这江南上上下下,再加上一个巡按,哪里有要查的意思?”

    “你要我不管,是要我置身事外吗?”

    “什么看着就好,不掺和就好,我还有两年便及冠了,那些治世的文章我都是白读的吗?”

    “再不济,孟子所云民贵君轻我总不会忘。”

    听他讲,秦安的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原本的笑意也逐渐失掉,他用力说道:

    “宋昉,这里面水太混,你根本……”

    宋昉直接被气笑了,反问道:

    “秦安,你是怀疑殿下的用人吗?”

    他骄傲得昂起头,道:

    “不管怎么样,我也是京城派来的人。”

    “殿下是要用我!”

    是的,宋昉坚定地认为这是朱祖宗对他的考验。

    过关了,他的前途将一片坦荡,尽是光明。

    秦安作为少詹事,看得自然更多,但他此时也有些犹豫起来。

    难道殿下真心是要培养宋昉?

    确实,若只是汉武、韩嫣那等关系,着实不用派出京城……

    可是临行前殿下明明交待他……

    宋昉看出秦安犹豫神色,颇有自己的智力占据上风之感,用指头关节扣了扣八仙桌面,道:

    “秦少詹事,你不要忘了,我才是伴读,从小陪殿下读书的——是我。”

    宋昉的尾巴开始翘起来。

    秦安着实想不明白其中关节,叹了一口气,终于稍稍妥协道:

    “好罢好罢。”

    “只不过你要干什么,都要告知我,得我许可之后方可行事。”

    宋昉起身,作了一个揖,道:

    “秦詹事聪敏,某愧不能及。”

    秦安也站起来,仰赖身量比他高,居高临下敲了他额头一下,道:

    “得了便宜还卖乖,赶紧吃了早膳随我去桐庐。”

    桐庐的状况实在不好。

    昨天来看的时候已经很惨,但总归还是顾忌着京中来人,许多遭难之人被逐到了一处管着,所以更多的是凋零之感。

    宋昉今日再来,看着在雨幕下稀疏排布的淡淡炊烟,不时听闻茅屋中传来的哀嚎,或是叹田失而粮不继,或是哭人亡而骨无踪。

    他突然想起野集上的一首诗: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他的眼帘垂下,看路上皆是软泥,出行把赤履换了乌靴,身上衣裳照旧是青袍。

    很不搭。

    然而这里的人已为生死所困,哪里又顾忌得上服饰如何?

    桐庐知县之妻高夫人在前面引路,宋昉、秦安并一干侍卫到了她家中。

    依高夫人所言,高谦死得蹊跷。

    他并不是在决堤之后当即自裁的,而是奔波组织救援后方才没了性命。

    而死前一晚,他犹与高夫人提起自己对决堤之事的怀疑。

    只听高夫人转述道:

    “奴家官人实在不像存了死志。当夜,他与奴家说堤坝坏得太不寻常。”

    “大人们想必知道,此次决堤,上游之水与往常相比并未多多少,这样的量冲下来,如何就顶不住了呢?”

    “况且这堤坝是奴家官人并百姓们捐了钱款、石料建起来的,众人眼睛盯着,官人也是隔日便要去看一看,也断无……偷减工料之可能。”

    高夫人说到此处,泪渐渐淌下来,拒了宋昉递过去的帕子,自执握起巾帕点点抹掉,接着往下说:

    “奴家官人一心为民,百姓们也都知道。小殓、大殓都是邻舍帮着治好的。”

    “便是出殡,因奴家家中未有个支应门庭的男儿,县里、乡里的人都说好了,他们便都是官人的儿、奴家的子,先为官人哭、往后再为奴家哭,比起官人为他们做的事,这些又值什么?”

    高夫人的神色已逐渐转为漠然,仿佛这一述,已耗尽了她的心血,留下个干巴巴的躯壳,要替她丈夫申冤。

    高夫人哀眼看向宋昉,问道:

    “县里人、乡里人都盼着官人死后安好,奴家是他的枕边人,又如何忍得他含冤入葬?”

    宋昉心头像是被填满了棉花,一点点夺走了他的呼吸空间,拳头也紧紧攥着。

    他咬着牙关,深深行了一礼,对着高夫人沉声说道:

    “嫂夫人高义。某,义不容辞。”

    秦安也行了一礼,正色道:

    “若高大人果是为民者,必不可使之屈。”

    宋昉和秦安想仍旧接高夫人到省里居着,做事也方便些,高夫人直直拒了,道:

    “奴家已述了冤,诸位大人也听了。大人们皆是京城来的,倘若此次便能替官人洗了冤屈,也就无憾;倘若不能,奴家、便也要活着、看着。”

    她又显出坚毅神色,道:

    “官人去了,奴家不跟他去,要去,也要等着还他清白那一日。便有人要杀要剐,奴家在此处等他来杀来剐!”

    宋昉还欲再劝,却被秦安止住,两人一并辞了高夫人。

    “秦安,我原来只以为百姓可怜,没想到,当个县官也这么可怜。”

    宋昉停下脚步,冰凉的手掌紧紧握住秦安的手腕,道:

    “你,帮不帮她?”

    秦安面色一僵,没想到自己在宋昉之后行礼的那一瞬间犹豫被他捕捉到。

    他没有马上回答。

    宋昉又用劲攥了攥他的手腕,说道:

    “你说的,不要让他蒙受冤屈。”

    秦安缓了一缓道:

    “我说的是若是为民者。”

    宋昉把秦安的手一甩,抱着手臂,神色无赖道:

    “我不管,反正你答应了。”

    秦安的手腕被他放出来,上面不曾有什么红痕,反倒觉得他的手掌软软的,指头倒是纤长,骨节也修长,极是好看。

    他恍了恍神。

    宋昉却以为他还在犹豫,手掌握成个虚拳,轻轻锤了锤他的臂膀。

    秦安感觉有一丝麻酥从臂膀延伸到周身,稍稍退了一退,没好气地道:

    “查!我查!”

    怪不得殿下喜欢这小子,撒泼打闹一整套全都会,他使出来还不叫人生厌。

    他好像有点懂殿下的心理了——养了个儿子吧。

    宋昉和秦安去了一趟桐庐,身上狼狈得很。

    青袍下面沾了无数泥点,上面也未落个好,雨滴渗了进去,留下一个个暗色水痕。

    白清替他褪下青袍,裹胸用的白棉也染上汗渍,只宋昉终究是个女儿身,没有男子的汗味,倒有几分馨香在其中。

    而历了一天的奔波,褪下白棉的软玉反露出几分生机,沾着薄薄一层汗珠,缀在细细的绒毛上,颇似鲜桃挂露,引得人一看再看。

    宋昉却是恼怒,又在心里骂这个东西碍眼。

    总算是净了身,宋昉换上白色长衫,赤着白嫩嫩的双足,腹间盖一条薄巾,倚在软枕上看陈仲奕送来的信。

    朱祖宗下达了新的指示!

    宋昉激动地坐起来,探出个脑袋寻鞋子,白清替他拿了早上没穿的赤履过来,他下榻趿着履,半跳着踉跄到了桌边,把薄薄的一张纸展开,看了又看。

    烛心塌了一塌,烛火闪了一下,宋昉生怕烧着这金科玉律,忙往旁边挪了一挪。

    “孤特赐尔便宜行事之权,备于秦即可。”

    东宫。

    朱成均照旧是烛下看兵书。横眉入鬓,原本是十足威严模样,但在隐约烛火下显出几分罕见的温柔。

    近侍苏平原不敢平白搅扰他,只太子已在案前坐了一个时辰没有做声。

    苏平把脚步放得缓之又缓,近了身轻声问道:

    “殿下今日饮酒,可要安置下了?”

    朱成均显出滞缓模样,被惊到一般,“唔”了一声,把兵书一掷,掌虚虚前伸,指头张开,似要抓住什么,嘴里道:

    “宋昉!”

    苏平不敢叫宫女进来,只唤了几个小太监进来。

    殿下素来不喜婢女服侍,内侍也乐得抢这一份功。

    “一起……睡!”

    苏平眉目一动,只当做没听到。

    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傍人笑问。

    不过作为一国王太子的朱成均,约莫也无人敢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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