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难有喧嚣的宅院里,今日更是静得有些可怕。

    周边的邻人隔着远远的距离,三三两两不时看向蔡氏女的院落,却顾忌着士族的威望,不敢明着张望。

    原本有些破落的宅院外,此时正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孙家部曲和家仆围了起来。

    “怎的光堵在外头,不进去?”

    邻家的妇人悄悄地在旁人耳边嘀咕,却被狠狠地拽了拽袖子。

    “快别说了,士族的热闹也是我们能说的,当心等会麻烦就到你家头上了。”

    妇人闻言,面色一惊,情不自禁地往墙后躲了躲,又勉强对旁人道:

    “怕什么,这会儿不还是被拦在了门外嘛!”

    蔡氏宅院外无人敢多言,院内也是一片紧张气氛。

    正堂下跪坐着一位稍显年长的妇人和两位年轻女郎。

    其中一女郎面上透着几分焦急,不时看向廊下院外正对峙着的两方。

    眼看着院外围着的孙家人越来越多,女郎忍不住上前靠近端坐在正堂上另一位年轻女郎,声音也不禁有几分颤抖。

    “阿婵”

    与周围的紧张气氛不同,此时的蔡婵看着眼前活生生的董家女郎和段氏女,又看着守在院门口一步不肯退让的李氏部曲。

    蔡婵心中却是一片狂喜、震惊、思念交杂的复杂情绪。

    她真的做到了,董家女郎、段姨、家中的部曲

    她改变了原本应该发生的事情!

    前一世里,她本该是和董家女郎在归家的途中直接被孙家绑走。

    自此,直到上辈子她死前,都未曾再见到过董女郎和段姨。

    “阿婵,你当真要答应孙家嫁与那长沙郡守?”

    似乎把蔡婵此时的激动当成是害怕,董家女郎牢牢地握住蔡婵的手,看着眼前僵坐的女伴,又想起其波折的身世,心中不由一痛。

    原本蔡家伯母与阿婵就是因蔡伯夫病故才来豫章,寻蔡氏族人庇佑。

    没想因早几年豫章江水泛滥之灾,蔡氏一族早已举族迁走。又因蔡家伯母身子不大好,才在豫章滞留了一段时间。

    没成想豫章郡守之子孙礼见色起意,见蔡家母女形单影只,身边部曲寥寥,竟强娶蔡家伯母入府。

    蔡氏母女势单力薄,不能与之相抗。

    最终也只能留在了豫章,但好歹也不用在这乱世中奔波。

    可蔡家伯母本就带病身,又忧思抑郁成疾,不足两年便病重而亡。

    当时蔡婵不过十四岁,便孤身带着一位妇仆住在这郡郊外的宅子里。

    阿婵本就过得艰难,好不容易稍稍安稳了两年,现下这孙家子竟然厚颜无耻以蔡婵父亲自居,要将蔡婵嫁到长沙郡去。

    谁不知道这孙氏子文不成武不就,蔡婵恐怕只是被他当成讨好长沙郡守的工具,为得来年有个好品第,能谋个官名。

    蔡婵如今已经十六了,却因没有长辈耽误了嫁人的年纪。

    可孙氏子这强买强卖要将蔡婵嫁去的长沙郡守,恐怕也不是个什么好去处。

    如今世道不安,普通民子尚朝不保夕,她们这些女郎更是命如草芥。若是嫁去了那些虎狼人家,撑不了几年不过就落得一个烟消玉损罢了。

    眼前真心实意为自己担心的董家女郎让蔡婵心下稍有慰藉。

    只是,谁也不知道如今的蔡婵却是已经重活一生了。

    大梦三十载,竟然又让她重来一回!

    蔡婵本姓李,其父正是当今天子的伯父,而若按亲缘血脉来算,蔡婵应是当今陛下的嫡亲堂姐。

    当年先帝李詹举兵起义,一举推翻前朝的暴虐之君,结束前朝乱世,一统全国,改国号为唐。

    可前朝中原皇权倾颓软弱无能,将北方外族喂得野心勃勃。

    李氏建国后,北疆屡屡被外族侵扰,边疆百姓不得安生。

    蔡婵阿父李琯是先帝李詹嫡亲兄长。

    自弟弟起义来,随弟弟征战南北,身前士卒,与先帝感情甚笃。先帝称帝后,高居“八公”之位,官拜大司马。

    北方不安,李家皇权终究不稳。李琯携妻女举兵北上,驻军幽州,抵御外族,未有败绩。

    然而在先帝继位第四年,在宫中突发恶疾,昏迷不醒,洛京一片混乱紧张。

    正在时局微妙之际,北方羌、卑、厥三族联合,突然向幽州发难。李琯被围受困。据守在与幽州相邻的冀、并二州的世族却一再拖延,拒不出兵。

    最终李琯以身殉国,幽州失落。

    当是时,蔡婵不过七岁,其母蔡氏女在城破之际在家中旧部的保护下艰险逃出。

    可就在她们母女二人回京途中,先帝暴病而崩消息也传出,年仅六岁的太子李炎被京中世族拥立继位。

    蔡氏女有果决,自知幽州兵败必有世家的谋算,又恐京中被世家掌控,便带着女儿一路南下。

    外族南侵,国中人心惶惶,一路更是不太平。在屡次被阻挠之后,李家母女身边的尚存部曲已剩不多。

    蔡母却毅然决然派出大部分部曲,让他们前往各地联络忠心于李氏的旧部,仅带着数名贴身部曲奴仆前往豫章,寻蔡氏族亲。

    为掩人耳目,蔡母谎称夫主为蔡氏子,幽州城破,前来寻亲。而李婵,也化名蔡婵,往事前尘再不肯提起。

    一路心惊胆战艰苦难逃,蔡氏的身子早就撑不住了。再加上京中消息全无,又遭孙氏强取豪夺,大病一场便去了。

    想到病故的阿娘,蔡婵心中苦涩。

    前世,她被孙氏子强行送外长沙。

    好在途径的攸县县令受恩于阿父,将她救下,又为她联络李氏旧部,将她的消息传入京中,她也因此能被阿弟接回宫中。

    只是,前世的她自七岁便开始南逃,之后一路颠簸流离。

    阿娘怕她年幼祸从口出,从不与她多说什么,她就在乡野中与平民女郎无甚两样地长大。

    就算回到京中,她也懵懂无知。

    阿弟费劲心机为她谋划,待她回京后便拜封她为长公主,又为她赐婚谢氏。

    当年便让她与谢氏子成婚,成为谢氏宗妇。

    当时的李婵却丝毫没有察觉出阿弟隐藏的迫切,也没有在波澜诡谲的京中感觉到李氏的倾颓之势。

    等到洛京城破,阿弟身为皇帝却生死不明之时,她却手足无措,只能无用垂泪。

    再后来,在世家们的谋划下,李唐南迁。

    李婵尚不满一岁的侄儿被拥立为帝,皇权尽被世家掌控。就算是李婵想要见见皇帝,也被世家阻挠,不能如愿。

    自此,李氏虽有皇帝之名,却再无皇帝之实!

    再后来,她就病了。

    她嫁的谢氏子护不住她。

    或许也未必想护她。

    一个无足轻重的长公主,病去了就病去了而已。

    如今,她能重来一世,虽未能赶上再见阿娘一面,却好在还为时不晚。

    在孙氏子强行掳走她之前,蔡婵便让段姨提前联络在豫章附近的李氏部曲。

    而自己也大门不出,让部曲们全都牢牢守在院中。终于,在孙氏子想起来抓她时,将人全都堵在了门外。

    蔡婵的视线越过董家女郎,看着堂外严阵以待的部曲们,缓缓地舒出了一口郁气。

    “阿玥,你莫要担心,我会好好想清楚的。我家部曲如今也陆续归来,那孙家也不能在为所欲为了。”

    蔡婵看着眼前的董玥,前世她与阿玥一同被掳。待她清醒过来后,阿玥却不知所踪。

    当时的她自身难保,只能勉强自己不要多想,期望那些人能将无关的阿玥送回家中。

    虽然今时今日,董玥如命运般,不顾她叮嘱来到这里,又一次与她一同被孙氏围困在一起。

    但如今的蔡婵,却不再是前世人人可欺的蔡婵。

    今时今日,她定保董玥平安归家!

    ————————————

    豫章郡中,一辆青帐牛车从郡中驾往郡郊。城中百姓自然识得是郡守的车马,纷纷避让左右。

    车上,孙氏子孙礼坐在一旁,只敢用侧眼悄悄地打量正坐中央闭目养神的阿翁,豫章郡守孙文。

    “这时知道惴惴不安了?怎么不见你抓人时的趾高气昂了?”

    孙文睁开眼,看着眼前诺诺不言的独子,暗叹一口气。

    有勇无谋已是不堪大用,敢做却不敢当更是软弱不堪。

    孙家的将来若是要看孙礼,恐怕是不顶用了。

    “早同你说过,蔡氏原本也是豫章大族。当年你强占寡妻已是大错,如今竟还打上了人家大宗女郎的主意!”

    孙礼低头呐呐不敢多言,只吞吞吐吐道:“儿儿也是想着岁末的品第之事”

    见阿父面色不虞,孙礼也不敢再说下去。面上一派知错认错的样子,心中却不以为意。

    当时他强娶蔡氏女入府的时候,也没见他阿父说了什么啊。如今不过是几个家养的部曲,处置了便是。

    思罢,又想起之前强娶的蔡氏女的好颜色,眼中染上几分暗色。

    那寡妇倒是晦气,一身的病气就不说,还佯装刚烈,一碰便要死要活,没多久就死了。

    她那女儿倒是有几分好颜色,可惜当时倒是没瞧出来反倒放出府去了。

    自家儿子的秉性,孙文哪能不清楚。看着不做声的孙礼,孙文便猜到其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不过,蔡氏一族早就东迁,早两年那蔡氏女郎亡母的时候尚没有人来接,如今是哪来的部曲,还能拦下他们孙家的人?

    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孙家在豫章也是有几分底气,孙文并不把蔡家的事情放在眼里。

    反倒是岁末的品第之事

    长沙郡郡守出身谢氏大族,与他们这种乡僻下品之族更是云泥之别。或许人家那里确实有门路可以走,这人也确实要送过去打探看看罢。

    只是

    孙文盯着眼前不堪入目的独子半响,又开始闭目养神。

    心中却思量起族中同辈里有哪些出色的小辈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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