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知错。六爷息怒。”

    李观月走过去,顺从地在贺淮面前跪下。她想好了,最多是装聋装瞎,身上受点疼,剩下十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她尽心照顾吕延漪,不管结果如何,都是已经尽到了本分,到时候她厚着脸皮问吕国公要卖身契,他也不会不给。

    浮肿苍白的手指半藏在衣袖下,在深色地面的映衬下格外显眼,贺淮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不过出去冻了一天而已。之前又是泼水又是罚跪,也没见李观月出什么事情,身体底子好得很,根本不需要他追出去时还巴巴地给她带斗篷取暖。再说,尊贵的五皇子心甘情愿给她当人形手炉,李观月命好得很。

    早晨他当真是被气疯了才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贺淮哈哈笑了两声,声音又干又凉,在李观月听来,像是在将死之人窗外带来不详之音的鸱鸺。

    “你错在哪儿。”

    贺淮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着急喝,用两根修长干净的手指夹着,一圈一圈,慢慢地晃。浅褐色的茶水随着茶盏的摇晃而晃荡,多次溢到边缘,又在即将滴落的时候回到茶盏中。

    他分明只是简简单单地坐在那里,手中没有任何利器,却给人一种快要窒息的压迫。仿佛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都像是那只茶盏,被贺淮掐住了最脆弱的咽喉。

    李观月额头忍不住冒出冷汗。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离死亡这么近。贺淮平时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可从没像现在这样,把生和死两条路直接摆在面前,给人施压。

    李观月终于意识到,贺淮不仅仅是贺府的主人,他是一个将军。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不知取过多少人的性命。

    他真的杀过人。他真的会杀人。

    “奴婢错有四。一,不该私自送别人礼物;二,不该对六爷撒谎;三,不该以下犯上对六爷大吼大叫;四,不该随意离开将军府。”

    李观月不敢抬头,目光紧紧盯着贺淮的脚尖。

    精致的鹿皮软靴上,有一块深色的,湿漉漉的地方。

    是血。

    “嗯。”似乎对她的回答比较满意,贺淮终于停止转杯,放到唇边,浅浅抿了一口,“你还记得自己承诺过什么吗。”

    腊月里,房中虽然烧着炭火,但地板上的凉气好像无孔不入似的,贴着李观月的膝盖往上爬。冷汗凝结成豆大一滴,从鼻尖滴落。

    是的。她对贺淮承诺过,永远不会欺骗他。

    就在不久前,在这个屋子里。

    “哑巴了?说话。”贺淮催促道。

    “奴婢知错,以后再不会欺骗六爷,再不会向六爷扯谎。仅此一次,日后绝不再犯,还请六爷绕过奴婢。”李观月硬着头皮说。

    贺淮又是一笑。“我又凭什么相信一个说谎的人。李观月,失信于人,也是你父母教与你的?做得很好,没让他们失望。”

    “我是你的家主。你永远不能反抗我,这辈子都不能。就算是想死,你的命也该是我亲手拿走,其他人,不能。”

    “奴婢谨记。”

    看着李观月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贺淮心头掠过一丝诡异的快感,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始终又没有那么痛快。

    他想,他的确不该有仁慈。

    那天晚上,李观月对他说,她将永远不会欺骗他。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相信李观月的。家破人亡孤苦伶仃的年轻女子,被迫卖身为奴,亲人、钱财、身体、尊严,一切都没了,面对他,还有什么好欺骗的呢。

    事实证明,他错了。

    人,永远会在某个地方,某时某刻,开始背叛。

    任何一份信任,任何一丝心软,都是给背叛打开的门。

    “过来。”贺淮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李观月颤抖着起身,慢慢在贺淮膝上坐下。

    “你让我很生气。现在,做你该做的事吧。”贺淮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做一个陪嫁丫鬟,在夫人不方便时,该做的事。”

    衣服上的体温渐渐散去。结实坚固的椅子,时不时发出细小的嘎吱声。

    那一瞬间,李观月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疼的她弓起脊背,把额头紧紧贴在贺淮肩头,一偏脑袋就能咬上他脆弱的脖子。她想象着自己咬上去,鲜血四溅,腥甜而夺目,而贺淮痛苦的不能呼吸,只有这样才能麻木掉她身体的痛。

    今天贺淮打定了主意要让她长记性。他不光让她身体上疼,还在她耳边不停地跟她讲话,分散走她的注意力。

    “在外面疯跑一天,该听的,不该听的,都一并听了吧?”

    李观月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咬住嘴唇,点点头。

    感受到肩膀被汗湿的额头上下擦过两次,贺淮又问:“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不说我么?”

    李观月摇头。她恨恨地想,出了这么大的事,贺淮不着急出门辟谣,反而有闲心在这折磨她。也是,毕竟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的人不是他。

    贺淮一人惹出来的祸端,到头来背锅挨骂的却是她和吕延漪,罪魁祸首反倒成了人们口中的受害者。这世道,荒谬至极。

    “因为他们不敢。”贺淮道。

    听到这个简单无比的答案,李观月愣了一瞬。随即她便明白了,事实的确如此,不管贺淮有错还是没错,事情都与他无关。

    因为做错的,永远是像她这种不能为自己说话的弱者。

    她突然感受到比之前所有痛苦加起来还要令人窒息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贺淮才松开她。以前他会准许她歇一阵再离开,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主动要求她留在这儿睡。今天,贺淮只送了她一个字:

    “滚。”

    李观月裹好衣服,推门走了。

    她没忘吕国公的叮嘱,先到北房去看了吕延漪,得之对方已经睡了,午饭晚饭也是正常吃的,才在锦梅一片尖声恶语中回到耳房。

    清理干净自己,她躺在床上卷紧被子,把炭火烧到最旺,依旧是冷的不行。

    经历了这么一番激烈的动作,手和脚仍然凉的像冰块。李观月蜷缩起身体捂了好久,直到沉沉睡去。

    身体大抵就像她的心,就此凉下去了罢。

    罚完李观月,贺淮并没有像他预想那般舒适。

    心里那块梗着他的石头越来越硬,让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对待李观月才能真正舒心。

    “将军。”宋周在外敲门,示意有重要的事要说。

    贺淮让他进来。

    “太子殿下已经答应,明天一早就派人重新散播消息。这次只提及吕家,和李观月小姐相关的一个字也不会出现。”

    “小姐?在你看来,她哪一点还有小姐的样子?”贺淮笑着问。

    宋周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不怕贺淮发火,怕就怕贺淮笑嘻嘻地跟人说话。他是觉得直接叫李观月略显奇怪,顺口加上了“小姐”的称号,想要说起来更顺畅些,不料惹了贺淮不高兴。

    好在贺淮没有在这一点上纠缠过多,很快切到下一个问题。“对了,不经我允许擅自编出‘狐狸精’一说的人,找到没有?”

    “应当是太子殿下那边的人。不过我今日询问时,太子殿下似乎有意包庇那人,没有透露有关信息。”

    “好。那你再转告太子殿下,在这种时候,要是还想稳固他的太子之位,要是不想被李铭霈踩在脚底下,最好表现出一点诚意。他不交出来,等我自己去找的时候,事情就不是现在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了。”

    贺淮笑笑,“当然,话说的要好听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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