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陆叁这会倒是忘了挨刑巴鞭子的事,打起雪仗来颇有北方人的彪悍风采。路过的韩小翼瞅了一眼扭在一起的竹马,塞好耳机,顺香味找到烤猪的地方去了。

    阴沨从他脸上看到的不是厌恶,而是羡慕——作为计划生育的一代,韩小翼的童年缺少太多乐趣了,怨不得他终日与手机为伍。

    他在支好的烧烤摊顺了一根签子啃起来,签子尖指着再次被刑巴摔进雪堆里的柒陆叁,对村民说:“那个人付账。”

    “嗯。他付帐。”

    韩小翼觉得这声音耳熟,抬帽檐回头一看,阴沨一身白,一手一串烤肉,左右开工,啃得欢畅。韩小翼不服,也多拿了几根大口嚼动,小雀斑在火光中果真如同一群麻雀似的在脸上跳动。

    他隔着肉串多看了阴沨几眼,忍不住问:“你是干什么的?我爸说咱们这一趟来的都是高手,你哪方面厉害?”

    阴沨看出韩小翼认为他也是大学生之类的同龄人,所以才会搭话。他嚼到一块肉筋,感觉口感不是很好,囫囵咽下去了。

    韩小翼见阴沨不说,有些丧气地低头吃肉:“我就是问问,你不说拉倒。”

    “你觉得我像干什么的?”阴沨反问。

    “……演员?”韩小翼随口说。

    “我是死神。”

    韩小翼瞪了他一眼,随之爆笑起来,翻滚着差点跌进身后的雪垛里,“笑抽了!你是死神?那我特么还是夜|神|月呢!”

    他捂着肚子问阴沨有没有那种只要写上人的名字,就能让人在40秒后心脏麻痹的笔记本。阴沨仍一本正经地说:不用那么麻烦。韩小翼又是一阵爆笑。

    阴沨抹掉嘴角的油:“少年,你的思想很危险。”

    他尽可以放心大胆地说实话,反正没人会相信。

    不远处打雪仗的范围已经从小柒爷、刑巴的双人互殴,扩大成以月不开和刑巴为首的互殴。人民教师阮屏的眼镜被雪团砸飞了两次,但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在游走在两方人马之间搞偷袭。

    霰弹似的雪团上下翻飞,叶潭在一群大男孩简单粗暴的打雪仗中想要劝架,说了几句,没有成效。劝不动就加入,她甩开膀子打的比谁都起劲儿。

    月不开在那端喊:“阴沨!上场帮我干他丫的!”

    单凭人类的实力,月不开的准头比不过刑巴,前心后背挨了三四下。仅喊话的功夫,月不开又被刑巴一球砸中面门,霎时雪花四溅,多余的雪糊在他嘴里,一点没浪费。

    “你怎么笑这么开心?”韩小翼胳膊肘拐了阴沨一下,“你和那个月不开到底什么关系?”

    看人被砸应该是很开心的吧?人类原始的恶趣味。阴沨没意识到自己在笑,只是脸上的肉不自觉地向上堆起。至于是什么关系……

    “他是房东,老板,”阴沨兀自点头,“差不多。”

    韩小翼眼神鄙夷,“你们这些人真够怪的。”

    这孩子是冒险类的小说看多了,贴着潘家园觉得新鲜,说要出来长见识,跟他爹韩大坤磨了三天,他爹才肯让他跟出来。爷俩办事还要瞒着小翼他妈。可到真正出来的时候,韩小翼觉得没有想象中的惊险刺激,不如窝在家里打游戏。

    他哪里知道自己已经亲身见证过神迹,惊心动魄地死过一回了。阴沨对他说:“别急啊,好玩的在后面。”

    柒陆叁那几人疯够了才知道坐下来烤火,火光映衬,看不出他们通红的面色,叶潭抓雪揉耳朵,嘴中念念有词:“不冷了不冷了,暖和和、暖和和。”因为长时间坐车而酸麻的腿脚算是彻底活动开了。

    月不开登山服的帽子和衣领里全是雪,围了一脖子,雪粒融成雪珠子披挂了满头,发梢眼睫上一片晶莹。

    他一只冻得青红的手扒拉开韩小翼,蹭到阴沨身边坐,在韩小翼暗骂的“傻逼”声中抖了抖脑袋,大金毛狗似的自动甩干满头雪水。阴沨不能当众画阵避水,被甩了一脸,手中的烤串立即不香了。

    村干部小苏和八人围坐在一起,清嗓子问:“对了各位,你们今天下省道走村外土路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跑过去了呀?黑色的那种,很大。”

    “没有吧?”众人疑惑,月不开和阴沨相视一眼默不作声。

    阮屏问他能否再详细描述一下,小苏摆手说:“既然大家都没见过那是最好的。”

    “见过。在路上的时候,我看到了,”叶潭突然说,“很大。和我原来工作的那间房间差不多大。”她说的房间是医院停尸间。

    “你见过?怎么可能?我们都没见过,是吧开爷?”柒陆叁沉不住气,看向月不开。

    月不开的“冻龄”是他经历过最反常的事,如果月不开说没有,柒陆叁就算看到了也会说没有。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关系,似乎是从月不开把他从冰湖里捞出来的那一刻建立的。

    月不开不想辜负小柒爷的信赖,转头一口咬定:“没看到。”

    苏干部面对叶潭,语气严肃起来:“女同志,没看到就是没看到,不要跟风传瞎话嘛!你是不是刚才听村里人说过什么旱魃之类的鬼话了?不要信嘛!

    “现在是唯物主义至上,他们村里人不开化,气候差、地里旱、收成差,就编排什么‘起旱魃、闹旱灾’的神鬼志异之说,真是……唉!”小苏叹息。

    他说的“旱魃”在《山海经·大荒北经》中有记载,《诗经》中写“旱魁为虐,如惔如焚,”即是借神话描写旱灾的场面。

    一说,旱魃原为“女魃”,是黄帝的女儿,也是黄帝打蚩尤时使出的杀手锏。

    女魃现世,日晴千里、滴水不降,大败蚩尤请来的风伯和雨师。风雨止,黄帝遂杀蚩尤。然,大战后,百姓痛恨她带来旱灾,请神北行,将女魃驱逐至赤水以北。

    正因为具有这种强大到霸道的能力,女魃在后世的神话传说中不断被丑化,成为沉眠大地深处,吞吐地火焚烧地脉的僵尸祖宗。

    小苏说自己在土阳村当个小村官,组织宣传部推行思想教育,但总有人抛不开老一辈守旧的思想,还有人借“传统文化”的幌子跟他抬杠,差点被举报到市里。

    “按理说吧,这边的地靠黄河水滋润呢,水量充沛才对嘛!涝灾常有,旱灾确实少见。怪不得乡里人搞事说鬼话。”

    小苏说这一个小小土阳村很少有人来,见到月不开几个人感觉亲切,孰不知他倒苦水的这帮人就是冲灵异事件来的。

    “我说得有点多了,干部不能发牢骚嘛,还是工作没做好,请大家不要往心里去。”说罢就搬板凳离开,嘱咐村里人早点回屋歇息,嘴里不闲着:“记得用无烟炭,大娘!火堆灭了吧,注意用火啊……”

    叶潭被当众批评了一句,半天不敢出声,直到小苏走远了她才开口:“黑影我确实看到了。真的。不是村民说的,我亲眼看到了。原来在医院里经常看到那种东西,我觉得那是死神,不是旱魃。”她语气认真。

    韩小翼不由得看了一眼阴沨,今天晚上他已经听到两次“死神”这个字眼了,而且提到“死神”的两个人都煞有介事似的,一本正经。

    要么是他们都有病,要么……是真的?韩小翼直接否定了这个想法,一面之词而已,没有说服力。如果还有别人看到了,那才真见鬼了——

    “我……”刑巴吭声,他坐在下风口的位置,火苗和烟气时不时飘向他。刑巴直眨眼睛,似乎被烟熏到了。

    韩小翼暗骂卧槽,“你也看到了?”

    刑巴没有回答。篝火下层的干柴爆出“哔啵”火星的声响,两边人的面容都在热气中扭动抽象起来。刑巴隔着火堆看向阴沨,说:“我没见过死神,但我见过旱魃。”

    柒陆叁大惊,“刑巴你啥时候见到那玩意儿了?!有这种好事怎么不叫上我?”

    刑巴说:“小柒爷,那时你没见过我。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刑巴不姓“刑”,他姓“敖拉哈拉”,祖祖辈辈都是纯正的达斡(wo,四声)尔族人。

    刑巴的父亲是陈三爷家里的长工,老家在黑龙江临近边境的村里,隔着一条额尔古纳河,河对面就是俄罗斯的地盘。

    达斡尔族人世代靠放养驯鹿为生,近些年地方逐渐发展旅游业,乡村变县城,进山和老林子放鹿的人越来越少了。但刑巴祖辈敖拉一族的人还保持原始的生活习惯,族中有族长、有萨满,有百头毛发如草毯般柔软的驯鹿,有鹿铃杳杳、晨光熠熠的额尔古纳河流传千年的故事。

    柒陆叁将柴堆边上热的午餐肉罐头,用袖子包着递给刑巴,“没听谁说过你家的事。怎么样?东北那块祖国风光是不是一片大好?跟我讲讲呗?驯鹿好骑吗?白桦林里是不是全是俄罗斯毛子的子弹壳?”

    “我家……我没回过,”刑巴用指肚抹去铝管上的柴灰。

    “故乡”在他耳朵里是个陌生的词汇,北方的草野、山林、乳汁一样孕育生命的河流,他都没见过。他是在京城长大的,从小便跟在陈三爷身边,只从父亲那里听过一些遥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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