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们谁敢动他!!”

    赵月辰喊出来的时候嗓子叉音了。他踢散柴堆从席子下站出来,袖刀出鞘横档在胳膊前面,拉了一个架势,“要命不给!要钱,有的是!”

    他衣领中盛满雪,雪人一般,巷子里骤然安静,打人的和被打的都不作声了。赵月辰愣了半晌,听身后一糙汉骂道:“娘的,哪里钻出来的傻狍子?”

    赵月辰这才意识到自己看错了方向,刀尖前方空无一人,歹徒全在背后呢。

    他立即原地转身,把刀尖指向敌人,再次不甘示弱地喊道:“要命不给!要钱有的是!小爷我今天就要他!要多少钱?你们开价!”

    这不就是……求饶么?

    不仅是巽哥儿,就连打人的男人甲都被赵月辰的话说懵了。他当了二十年泼皮无赖,从没听过谁用这么狠的口气求饶,随口啐了一句:“奶奶个熊!”

    按住巽哥儿的歹人乙一松手,巽哥儿被贯在地上。他死死抱住乙的腿,不让乙走向赵月辰。乙猛一蹬腿踢开他,巽哥儿又咳出一口血沫子。

    乙薅着他的头发把人从雪中提起来,指着巽哥儿的脸对赵月辰说:“谈钱?他伤我弟兄性命!你他娘跟我谈钱?”

    歹人丙话里带着哭腔:“隔街那人是俺亲弟,就是他杀的!他杀的!”

    赵月辰想起那个躺在篷布上淋血的尸体,脑子里发懵,眼前的甲、乙、丙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穷凶极恶。赵月辰冲出来的时候已经做好的被揍死的准备,但没人动手,他们只针对巽哥儿一个人。

    不是劫财……难道真的是为了报仇?

    赵月辰目光怔怔落在巽哥儿脸上,他满面受欺凌的痕迹,却依然镇定自若。赵月辰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别人揍他,他就生生受着,甚至不敢喊出声……

    这样身单力薄的人怎么可能杀人……

    “你们打人就是不对!”赵月辰端稳刀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步向前走去,“我乃界身巷辰府三当家赵月辰!此人我今夜必须带走,尔等要他死,且报关拿衙门的逮捕令上门!”

    此话说完赵月辰就后悔了,跟歹徒讲什么理?说到报官,他们更要杀人灭口了!

    谁知甲乙丙三人闻言神色大变,乙薅住巽哥儿的手战战兢兢地松开了,不自觉地往后退开几步,“你是赵员外的小儿子?”

    三人交换目光,丙说:“戴眼镜的那个,肯定是了……”

    赵月辰扶着巽哥儿走出暗巷的时候,依然惊魂未定、脑子发懵。那三人得知他是赵员外次子之后,犹豫片刻便撇下巽哥儿逃跑了。

    “江湖故事里都说打架的时候要先自报家门,果真有用,”赵月辰说。

    他这么说其实是在故意装傻,他当然知道那些破落户欺软怕硬,世道如此,还是有个好爹比较有用。

    巽哥儿说:“他们三人不是破皮无赖,有家,也有正当的营生,铺子开在界身巷,他们得罪不起赵员外。”

    赵月辰默然。界身巷上百间铺子,经营金银、彩帛、珍玩、玉器、犀角、字画,多半产业都是赵家的。他们一家老小都住在巷里,确实得罪不起赵家。

    巽哥儿告诉他,甲、乙、丙等人是结义兄弟,原本在西京洛阳郊外发丘盗墓,攒了些家底之后金盆洗手,搬到东京汴梁娶妻生子。

    “他们是有牵挂的人,不会随意杀人的,”巽哥儿揩去嘴角的血沫。

    “他们打你打得那样重,你还替他们说好话?”赵月辰皱眉。

    “小的只是说实话罢了。”

    赵月辰见巽哥儿伤重,要背他走。巽哥儿不肯,只说自己无碍,没有伤到要害。巽哥儿帮赵月辰看路,两人相互搀扶着走在雪里。

    没走几步赵月辰的肚子“咕噜”叫起来。巽哥儿浅笑:“阿郎饿了?”

    “是饿了,”赵月辰不好意思,他折腾了半夜,冷汗不知道出了几层。之前孙衙内宴席上招待的吃食他没吃几筷子,从小惯养出来的少爷头一次体味到前胸贴后背的感觉。

    巽哥儿带他去自己唱曲儿、说书的那个汤铺,摸出钥匙开店门,“老板信得过我,给我备用的钥匙。阿郎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做。”

    “就……胡辣汤吧!是不是叫这个?”

    “巧了,我只会做这个,”巽哥儿说。

    “那正好!”赵月辰之前每每路过此处,铺子里鲜香扑鼻,但有随行的家仆管教,他从未坐下来吃上一碗。

    他坐在小板凳上,两条长腿无处安放,折起来、叉开来,怎样坐着都不舒服。想起平日那些食客坐姿随意、怡然自得的样子,他不免恼火:自己一定是锦衣玉食惯了,连一条板凳都坐不好。

    巽哥儿隔着锅里蒸腾的热汽,看那赵小官人在桌子边上自己和自己较劲,觉得有趣,但没有说什么。热汤上桌,赵月辰迫不及待尝了一口,抿了一下嘴,直说好喝。

    但巽哥儿看得出来赵月辰之后舀汤的动作明显慢了不少。

    赵月辰摸出一锭银子放在巽哥儿手中,银子贴身放着,摸在掌心里还是温热的。

    平时,对于巽哥儿这种打杂跑腿、唱曲的闲汉小厮,赏一贯钱都算是大数目,偶而得几块碎银子就足够留着过年了,这样完完整整一锭银子,怕是他活一辈子都见不到。

    此时银子托在手掌心,巽哥儿不肯要,“小的命贱,受不起。”

    “为何不肯要?我还要把你带回府里去,还要找大夫给你治伤!我还要……”赵月辰说不下去了,他一直攥着巽哥儿的手,摸到他小指上的红指环。

    巽哥儿把手抽回来,声音冷下来:“阿郎,你脸红了。”

    “冻的!”赵月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确实发烫。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有一瞬间,自己把什么事都想周全了。他想把眼前人圈在身边,想看他把浑身的伤都养好,想看他站在人前清俊的模样,想听他唱《长生殿》,听他把隋唐演义里“十三杰”的英雄故事说完,听完之后再听一遍,再听一遍……

    他捻起巽哥儿湿漉漉的袖口,太薄了:“外面的日子很苦吧。”

    “您这话叫小的怎么回?如果说不苦,恐怕阿郎也不会相信,”巽哥儿从他手中抽回袖口,“脏,您别碰。”

    “以后跟我,不成吗?跟我混,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你不肯跟我走,还要等到夜半三更再被人打到吐血不成?”

    赵月辰说到心急,径直去捧巽哥儿的脸,指肚擦过他眼下的淤青,“你眼睛好,帮我看路啊。我生来眼瞎,什么都看不清。你、你做我的眼睛吧!”

    赵月辰被自己近乎表白的话吓到,脸上烫,身上也烫,两条腿更是怎么摆放都不舒服。

    他看不明白巽哥儿的眼神,他是爷,别人往他身边塞人塞物,他说不要,没有人敢违逆,他说要,没有人敢不从。然而对面这人漠然的神色让他心里空得厉害,“我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我,对不起……”

    巽哥儿叹了口气,抬手背在赵月辰额头贴了一会,“烫,烧糊涂了。”

    “我没……”赵月辰没觉得自己发烧,被他一说才感觉脑子发昏、身上乏力,烫得不正常。赵月辰从没觉得自己这么丢脸过,丢人到几乎要哭出来。

    桌面上的一锭银子上浮着淡淡月色,赵月辰后悔,“早知道揣一锭金子了,还是给的不够多……”

    只要价钱合适,坏买卖也能谈成好买卖,这是赵月辰从他爹那里学到的最扎实的道理。

    “阿郎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巽哥儿笑了笑,掰开赵月辰纠缠的手腕,“官人老爷撒些银两,随手勾一勾就能领回府消受的那种人?”

    赵月辰哑口无言,他没有那样想过!但他说出口的话叫人听了,分明就是那个意思!

    说到底相识三个月,他们只是认识,不算了解。一个台上唱,一个台下捧,情意都在戏里,不能当真……赵月辰越发觉得自己是烧昏头了。

    “我,唐突了……”

    “有钱不一定能使鬼推磨的,真的,”巽哥儿悠悠叹了一句,起身收拾好碗筷。

    他送赵月辰回赵员外的宅邸,一路上赵月辰的话少了很多,虽然染了风寒,但他身上没有特别的烫,大概是喝了热汤的缘故。赵月辰不敢走正门,巽哥儿送他去后角门。“敢问阿郎今年龄齿几许?十六岁?”

    赵月辰说:“虚岁十七了。”

    “年纪小了一些。”

    “不小!”

    巽哥儿说:“三年吧,三年后我回来找你。不过那时候你应该都不记得了。”

    “当然记得!怎会不记得?今晚这些事我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了……等等!”赵月辰意识到巽哥儿话里有话,“你什么意思,你要走?”

    “嗯。离开汴梁一段时间,”巽哥儿说。

    “什么时候出城,我送你。”

    “今夜。”

    赵月辰咽了咽嗓子,喉头生疼,“巽哥儿你,你不会……今晚那人、还有三月前的那五人,不会真的是你杀的吧?”

    如果不是他干的,他为什么要连夜出城?!如果……

    赵月辰不敢多想,因为,面前这个温文的年轻人只是笑了笑,没有否认他的猜测。

    当夜赵月辰失眠了,只在天色微亮的时候小睡了一会儿,纷乱的梦里全是《长生殿》“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小调儿,以及巽哥儿缠在月色中的半张面孔。

    梦里他的伤好了,瑞眼含光,鼻梁挺秀,眉间似颦未颦,将蹙不蹙……

    他似乎能感受到那人手背贴在额头前的冰冷温度。

    翌日,赵月辰醒来时没有着急下床。他没有吃药,却奇迹般的退烧了,风寒的感觉荡然无存,只是口干。

    他仰面躺着回想昨夜的风雪和梦境,懊恼自己太怂,他就应该直接把人扣下,学学那些跋扈的纨绔衙内,捆住了不让他走才对!

    心里想了许久,赵月辰叹息:三年,你叫我如何等这三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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