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大人使不得!”

    阴沨不解,怔怔地说:“你穿得确实薄了些。”

    说着,他把怀中毛茸茸的猫尾巴塞给月不开,似乎忘记了这是他自己的尾巴,“拿着,这个暖和。”

    暖和,太暖和了!简直是给月不开的火上再浇一升柴油!

    月不开小心地捧着尾巴欲哭无泪,如果刚才阴大人下手的位置往上一些,摸到什么不该摸的部位,他也不需要再辛苦装下去了,直接摊牌——

    我月不开天生的下作坯子倒霉玩意儿、千年老字号流氓痞子头。我特么就是看上您了!您一句话,到底他妈的喜不喜欢我!不喜欢我就在这儿跪着!跪到您说喜欢为止!

    想到这些混账话月不开脸上发烫,最要命的是,若在几百年前,他月不开当真敢这样说话。

    但阴沨没给他说出口的机会,阴沨直接勾过他的肩膀。

    换做旁人勾肩搭背似乎没什么,但阴沨这一手着实搞得月不开浑身骤然一紧,大气都不敢出,更加清醒了。阴沨喃喃说道:“月不开你不是天上的神么,神不是你这个样子的……你和他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一点神仙样儿都没有。牵涉进许多人情世故中,为凡人的事情所扰所困,忒接地气了……不逍遥,也不自在,”阴沨琢磨半晌,“别的神仙身上都是香火气,唯独你……”

    “唯独我?”

    “一身……”早市场的菜味儿、海货鱼腥、晒饱阳光的衣物里螨虫尸体烤焦的味道、廉价洗发水的味道、不甚明显的汗味……总之是,一身人间烟火气。

    阴沨皱眉,似是很认真地在月不开身旁嗅了嗅,猝不及防打了一个喷嚏,月不开觉得自己半边脸和脖子都喷湿了。

    他伸手揩了一把,又好气又好笑,“哎哟我的阴大人,您这金风玉露的,送我做生日礼物?”

    有诗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惜阴沨没听出来月不开话中的意思,认真说:“礼物是没有,我不知道你生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不过向死神许愿,估计不会很灵。”

    “把你在览月阁随口说的那段词送我,怎么样?”月不开见阴沨眼中茫然,似乎全然不记得自己作过什么词,记性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琼花房,金盘露,览月阁前雾。一纸残谱功名箓,汉泉遮天幕。

    白云楼,白发囚,不似泸州月色稠。挂刀何堪断水流,此去无筹、无仇、亦无愁……”

    琼花房,金盘露,汉泉,白云楼,泸州月说的都是酒名,丢失古籍、罢黜官职,这本不是阴沨心中所愿,但迫于规矩只能接受,故作坦然。犹如老帅功名未成,被迫缴印挂刀、卸甲归田。这正是阴沨现在的处境,他心里不痛快。

    古人诗曰:“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可阴沨所言反其道而行之,没有抽刀断水,举杯痛饮,也不是为了消愁。

    他直言自己没有什么可愁的。可月不开知道阴沨口是心非,豁达都是表面的,他心底里一直介怀自己失职的事情。他那么细心较真的一个神,地府的工作是他过往千年生活的全部,一朝被贬,等同于否定了他生命的全部。

    月不开将那首词一句一句重复下来,阴沨讶然,反问了一句:“这是我写的词?”

    月不开点头。

    “写的……真不怎么样啊!”阴沨手里最后一只酒坛也空了,可他不舍得放开,一直提着坛口。他沉吟片刻,突然眼中一亮,把尾巴从月不开手中抽走,翻身站起,“这篇送你不合适,我重新作一首送你!”

    “阴大人真不把我当外人呐……”

    想那《增广贤文》中写“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月不开管不住自己过分炙热的目光,尽可能的不去看阴沨,佯装坦然,看那天边月色西垂。

    月不开等了半晌,没等到阴沨出口成章,只感觉后腰的位置一热,贴上来一团温热的东西——

    一只大白猫从高一点的琉璃瓦上滑下来,正贴在月不开背后。

    “阴大人?”月不开没忍住,捏了捏他的爪心。阴沨抱着尾巴,一点反应都没有,一副酣睡的模样。月不开甚至能听到细微的猫呼噜声。

    他把猫抱在身前,这种感觉好奇妙,他是人的时候月不开不敢碰一下,是动物,反倒轻松许多。放眼万春亭下,故宫的八千琉璃顶映着朦朦晨光,长夜将尽,东方既白。

    “阴大人,生辰快乐。没什么可送的,学你,送一首词吧,词牌……《诉衷情》——

    “当年万里骖青虬,乘风驭九洲,

    折戟销沉何处?

    北辰入凡庸。

    君不见,饮一斛,梦千秋,

    孰料此生,披月长揖,万春楼头。

    何醉之有?”

    “何醉之有”是月不开单独加的,不在词牌的规定范围内。他兀自发笑,别人借酒吟诗、七步成诗、舞剑行诗,各种风雅。唯独他月不开,大冬天坐在别人家房檐上,边撸猫边碎碎念。

    这样的生辰礼物实在寡淡得很,月不开有些不甘心,于是捧起猫脑壳落了一吻。

    满嘴猫毛。月不开心满意足。

    他清楚记得几百年前,阴沨还是只小鬼的时候告诉自己:他是黑无常,没穿过红色;他死的年轻,没成过亲;没见过别家的婚礼,没感受过那种人间喜事的热闹。

    几百年后,他偏要拉阴沨穿一回红色,蹭一回别家的喜宴,虽然蹭的不是很成功,但足够热闹了。

    他想把阴沨曾经所有的遗憾都补回来,哪怕阴沨自己不记得,哪怕只是陪着、看着,一地猫毛的琐碎生活,月不开都很知足。

    他抱猫回到鬼董茶屋,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和阴沨穿玉红大褂的合照发给挚友任一寻,“盘丝儿洞”丝绸铺子的任店长,发信息说:“任哥手艺精湛呐!衣服好评!这位是我家阴大人。”

    明捧暗秀。

    与此同时,京城一家胡同小院里的任一寻正摊在沙发里扒拉手机,看到月不开给他发的图片,心说话:你家阴大人?秀嘛呢?这一大清早的,我怎么喝口隔夜茶,没茶梗还塞牙缝儿……

    他捏鼻子忍住满屏幕酸腐的狗粮味儿,放大照片仔细看阴沨,不禁感慨:“这小哥儿……莫不是当年东京那个换汤、唱曲儿的那个?月不开,你怎么找上他了?”

    月不开没有回他的消息。任一寻眼尖,看人很准。

    月不开记得,当年北宋东京汴梁城,宣德门外,皇城东角楼十字街东去,潘家酒楼附近的叉棚酒肆、勾栏瓦子前,总能遇到一个忙前忙后的俏脸“厮波”,倒茶斟酒、献果子、献香药,给客人编编顺口的词曲故事、唱唱时兴的小调。客人若是高兴,用过茶饭后,会赏他一点钱。

    那个靠赏钱为生的,就是阴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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