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水秀从小在店里招呼客人,什么都不学,光学怎么长眼力见,闻言忙夹着见尖嗓子叫一声“开爷!”

    月不开拱手推托“不敢当、不敢当”,转头问起阴沨“恩人”的事。阴沨顺手把第二碗卤煮推给陈阿狗,那孩子吃的欢畅,一碗已经舔干净了。他说:“不是什么大恩,不值一提。”

    “您手眼通天,自然不觉得是大恩,但对于我们这种老百姓您就是大恩人,”兆水秀难得规矩地并腿坐下,竟然叹了口气,“开爷您不知道,我头上还有两个姐姐,二姐木秀离家出走,只留了张字条。

    “我们也不识几个字,找布库的账房先生去看上面到底写了啥。不问不知道,一问才知道二姐字条上说什么‘扶清灭洋’,跟着义和团跑了。我爹当时就慌了,后悔拿着字条到处问,这下街坊邻居都知道我们家出了个闹事的,大姐金秀嫁人的事也泡汤了。

    “个把月后街里说灯市口的福音堂被烧了,逮住了个大妞,本来要被枪毙的,押了一晚上第二天人竟然越狱了。街里的人都当传奇故事讲,只有我和我爹知道那个被抓的人就是我二姐!

    “枪毙人的前一天晚上是沨爷救的二姐,从洋鬼子的狱里一路提到小店里,人已经被折磨得不行了,好在还有一口气。当时我们谁都没指望二姐能全胳膊全腿的回来,全靠沨爷照顾着,这不是大恩是什么……”

    说到伤心处兆水秀从凳子上滑下来,要给阴沨磕头,被他拦住,哪知道兆水秀执意要跪,话里带着哭腔:“沨爷您神龙见首不见尾呐!偏偏我家有难的时候您立马现身!这回是真的没法子了,沨爷,我爹……我爹要不成了!”

    兆五常快不行了?月不开起疑,他们追摄回到的时间点竟然是兆五常快要去世的节骨眼上。难怪兆水秀不让人进店。店里空气陈腐,一股老人的味道,但没有丝毫的药味,要么是买不起汤药,要么便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吃药不顶用。

    “兆老板什么病?”阴沨皱眉。

    兆水秀咧嘴拭泪,吊着嗓子:“我在外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没处哭去!八月份的时候洋鬼子扫了圆明园,那园子咸丰爷在位的时候就被洋鬼子糟蹋过一回,这一次更是把能抢的都抢干净了。

    “拉煤的说,城那边的老百姓和园里的太监趁洋人作乱,都混进去抢东西。我爹的结拜兄弟陈大白被乱枪打死,我老爹赶去的时候只见着被踩烂的尸体,自此一病不起了。

    “他梦里也叨念着要找人,唔央唔央的乱喊。神姑子说是中了邪,喝符纸水也没有。沨爷您是活神仙,您若是能帮忙看看——”

    兆水秀的话还没说完,被里间屋里一阵痰嗽声打断,那声如洪钟,墙角的灰都震下来一层。

    屋中人咳嗽不止,似是要将心肝都呕出来,兆水秀连滚带爬地向里屋奔去,没跑几步就被人提住耳朵。

    “混账王八羔子,当恩公的面也敢胡诌!你老子还没有那么容易挂球!”

    兆五常撑门框站在睡房门口,脸色铁青、脖子粗红,冲阴沨抱拳问一句“恩公”。他目光扫过月不开的时候迟疑了片刻。月不开往阴沨身边凑了凑,笑着解释说“一起的、一起的。”

    “那这孩子是——”兆五常声音粗重,陈阿狗一惊,手中筷子掉在桌面上,被一块猪大肠噎着打了一个饱嗝。

    看到陈阿狗的小花脸兆五常浑身一震,兆水秀以为老爹又要犯病,扑上去搀扶,却被兆五常推开了。

    “孩砸!”

    “爹!我搁这儿呢!”兆水秀应声。

    兆五常扭头怒道“没叫你!”他叫的是陈阿狗,不是兆水秀。兆水秀顿时蔫了,他爹叫他的时候从来没这么深情过,似乎陈阿狗才是他亲生的。

    “好孩子!可算找到你了!”兆五常掀起衣角,笨拙地给陈阿狗擦脸揩嘴。

    他满下巴钢针似的青胡茬儿,一双豹眼通红,不多时竟然流下两行老泪。陈阿狗吓得大气不敢出,眼珠子咕噜噜转,向阴沨和月不开无声的求救。

    收拾利索,兆五常抹了一把泪,把陈阿狗拉到阴沨面前,两人几乎跪在阴沨脚下,被阴沨搀起来。阴沨手指接着搀扶的功夫探了探兆五常的脉象,知道兆水秀没有胡诌,他爹确实病得不轻。

    “你有病,快回屋里躺着。”阴沨劝,但劝不动兆五常。

    “恩公真乃神人!”兆五常拉过兆水秀,让他把裤腿挽起来,指着儿子的左脚脚腕。那只病态细弱的脚腕上也有一根红绳子,上面栓了半面的小桃核,和陈阿狗脚踝上的红绳正相配,似乎可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桃核。

    兆五常拉着两个孩子,“秀儿,他是无恙,他就是爹要找到陈无恙啊!”

    兆水秀这才明白他爹梦中喊“唔央唔央”不是说胡话,而是陈阿狗的大名。

    “是狗弟儿!”兆水秀一下子傻眼了,上下好一番打量。陈阿狗正是兆五常结拜兄弟陈大白的儿子,两家孩子还没出生就顺着大人的意思义结金兰。他们小时候还一起光腚和尿泥、草窠里斗蛐蛐呢!

    许多年不见,谁都记不起小时候的长相,陈阿狗收拾利索是个水灵的孩子,而兆水秀却尖嘴猴腮,越长越像《水浒传》中的鼓上蚤时迁。

    想当初兆家从兆老太爷那一辈脱了农籍,靠盗墓发家,可干这行当有损阴德,此后家族像被诅咒了一般阴盛阳衰,丫头多、小子少,代代单传。

    男丁稀疏对于不开化的封建家族而言可是件愁人的事。兆五常前两个孩子金秀、木秀都是女孩,媳妇怀第三胎的时候喜欢吃辣的,兆五常估计这也是个丫头片子,想想自己年老了有三个丫头照顾也挺好,就顺着金木水火土的次序,取了“水秀”这个名字。

    同陈大白吃酒时,兆五常还和陈家指腹为婚,哪知道生下来竟是男孩,其貌不扬,声音尖细,从小哭声像猫崽仔似的。

    陈家和兆家是世交,陈老太爷和兆老太爷搭伙做倒腾古董明器的生意,兆老太爷负责倒斗,陈老太爷负责鉴定、修补、估价,一同发家,一同隐匿江湖。

    陈家有一门祖传的手艺绝学:錾金。青铜玉器上镶嵌的错金花纹、铜板包金錾刻浮雕等等出神入化,人像、百兽无不栩栩如生,人送绰号俗世奇人“錾金陈”。

    “錾金陈”从不是一个人的绰号,而是陈家几代人的名声。提陈家人的本名可能没人知道,但要是提到“錾金陈”,前门胡同人尽皆知。道光年间搜罗民间能工巧匠招进圆明园匠坊修建戏台,陈家人便在其中。

    此后陈家几代人一直在园子里供职,直到陈大白这一辈庚子之乱,国将不国,圆明园二度遭劫,外寇内贼,防不胜防。

    陈大白没有像传言中一样被乱枪打死,兆五常赶到的时候在大水法西侧的池子里发现了陈大白。池中水已经干了,陈大白的下半身瘫在水池外边,上半身栽入池中,一根喷泉的喷水铜管贯穿了他肋扇,肺叶刺破,血流逐渐阻隔了呼吸。

    他似乎认出了兆五常,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却什么都说不了,只艰难地吐了两个字:“儿子……”

    陈大白走的时候身上的铜管嗡鸣,绷了半辈子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尸身铜管上瞬间滑下去一尺,松开的指缝中掉出一样东西,砸在喷泉池底迸开老远。兆五常跑去捡,发现正是陈家祖传的那枚青铜扣。

    “儿子”、“青铜扣”,这是陈大白嘱托给他的最后两件事。

    洋人杀进来的时候陈大白把儿子推给了老宫女,塞进船里走水路,从长春园东进小清河逃跑。兆五常攥着青铜扣找陈阿狗,从八月找到了深冬。

    那样一个羸弱少年流浪于硕大的京城如同叶藏于林,无迹可寻。再加上洋鬼作乱,人心惶惶自顾不暇,任谁都有可能挨枪子,哪里会注意满街的乞儿里有没有一个脚上系红绳桃核的男孩?

    陈阿狗生不见活人,死不见遗骸。兆五常每每午夜梦回见到挚友串在铜管上,烂了一半的脸侧过来问他:“见到吾儿阿狗没有?”兆五常急火攻心直接吐了血,落了一场大病。

    原本壮实的一条汉子憔悴下去,眼见着一天天出气短、进气长,木秀、水秀干着急没咒念。没想到阴沨竟然帮忙把人找到了,不仅找到了,还直接送货上门。和当初从洋人手中救出二姐兆木秀一样。

    兆五常从衣领子掏出一条黑的发亮的牛皮绳子,取下来挂在陈阿狗脖子上,那绳子上坠着一枚青铜扣。陈阿狗见到青铜扣,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爹贴身戴的,祖宗留下的东西。那天他让我逃,逃出去,去找兆家,等他回来。

    他没有回来,始终没有……

    陈阿狗紧咬干裂脱皮的嘴唇,强忍着没说一句话,只是攥青铜扣的手越攥越紧,似乎想将上面每一丝刻痕都融到骨血里。

    “兆老板好生养病,这孩子以后就托付给你了。人送到,我们也该回去了,”阴沨站起身。他手撑膝盖,显得有些吃力。兆五常知道沨爷做派,不便多留。

    月不开把外衣留给陈阿狗,帮他正了正领口。仅是一个正领口的动作,陈阿狗眼中便湿了。他仰脸看月不开,紧咬的嘴唇抖了又抖。月不开怕他当场哭出来,竖起大拇指,夸了一句:“你穿这身,帅!”

    陈阿狗不明白竖大拇指是什么意思,愣在原处。见沨、月二人要走,他掌心捧着青铜扣,“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郑重稽首叩拜:“陈家铸铜錾金的手艺我爹都教过,我不会忘!日后二位爷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万死不辞!”

    阴沨回首一笑,笑容清淡:“好啊,等我死的时候,送我一口錾金铭文的铜钟吧!”

    蒲草编制的小舟载着铜钟,在冥河宽拓的水面上漂荡。这是阴曹地府四大奇景之一的“蒲舟请钟”。

    蒲舟轻,铜钟重,用以泰山鸿毛相较也不为过,只有神仙陨逝的时候冥界才会出现此等奇妙景观。

    届时冥河两岸钟声杳杳,十万招魂幡无风自动。

    阴沨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地府的事,竟有种“思故乡”的荒诞感觉。那可是地狱,谁会把地狱当家呢!

    挑起的帘栊外,一束斜阳擦过阴沨的侧脸穿堂而过,照亮陈阿狗亮晶晶的眸子。

    “等一下!沨爷!”兆水秀尖叫,冲二人的背影追出去,险些又在雪地里摔个马趴。他手里捂着七枚钱币,是阴沨留在桌子上的,谁都没有发现。那不是七枚铜币,而是七枚银元,一枚大清银元顶一千多枚铜币。

    “沨爷!给多了!这些钱吃喝三千碗都足够了!”

    阴沨掌心追摄符烧尽,回到2021年的南横胡同时,他的腿已经麻了。使用追摄的法门消耗极大,废神的法力本就低弱,更何况要支撑他和月不开两人份的开销,阴沨倍感沉重。

    “其实你没必要跟着走一趟,”他说。

    月不开从他起身扶膝盖的动作就看出不对劲,每一次伸手帮忙都被阴沨拨开了,但这一回他架起阴沨,大有“立即扛走”的意思。

    “当然有必要!我不跟着,谁发现雪窠里的陈阿狗?谁给他披衣服?谁把你带回来?”

    阴沨挣开他的胳膊,皱眉嗅了嗅自己的袖口,“我满身是腐血味……月不开,你家店里能洗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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