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  家家灯火黯然退下,宫墙高筑,圈住城中人。

    乾坤殿内

    尚且年少的帝王正襟危坐,  一丝不苟地批改案前的奏折。

    服丧一月,  议政停了五日。

    初次坐到那个位子,  魏景心中五味杂陈,  有对前途的担忧,  亦有来日的意气风发。他相信自己会是成为一个名垂青史,  受万民敬仰的好皇帝。

    “皇上,殷大人请见。”小太监弓着腰从门外进来。

    魏景放下手中墨笔,沉声道:“请祖父进来。”

    殷墟打算明日回扬州了,白天人多眼杂不好辞行,有些话夜中说才显得肺腑至深。

    “臣拜见皇上。”殷墟手平举过头顶,  恭敬地做宫礼。

    “祖父这是做什么。”魏景起身下了三重台阶,  双手扶住殷墟的肩,  少年的声音青涩,  “祖父,  景儿现在虽是皇帝,  但祖父养育教导之恩景儿不会忘记,  这些规矩在祖父这通通都作废了。”

    殷墟撑膝起身,面目慈祥,枯槁的手抚过魏景的肩背,“祖父知道,你是个孝顺知恩的孩子。”

    因这句话,魏景心中一动,  莫名觉出不舍难言的悲戚来。

    “你母亲自小性子跳脱,  先帝巡游之日,  她在家中不老实非要跑出去看,两人因此结缘。她入宫前我曾问她可否后悔,你母亲说她不悔。”

    殷墟微微一笑,“她性子就是这般执拗。当年她心知自己成了别人眼中钉,为保下你甘愿一死。”

    “祖父…”魏景喉中一堵,心中酸涩,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殷墟拍拍他的臂,“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母亲是家中幺女,几个哥哥都护着她,她深悉兄弟情义重要,将你托付给行止就是希望你们兄弟二人能相互扶持。”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景儿,不要负你母亲所托。”

    “景儿明白。”魏景双膝而跪,少年消瘦的脊背挺得笔直,“三哥是景儿兄长,护景儿多年,无论何时景儿都会以三哥为先。兄友弟恭,永不忘却。”

    “如此,我就放心了。”殷墟含笑,双手叠住举过头顶,“明日老臣要回祖家了,今日一别,望皇上珍重。”

    …

    驿站

    魏砚吻着怀中人的眼。黑眸幽幽盯住她。

    两人的呼吸缓缓连在一起,黑白相织。烛光在她背后,乌黑的发披了满肩,她美得摄人入骨。

    “卿卿。”他声音低低的哑。

    沈瑜卿抓着他的手臂,“嗯?”

    “叫我。”他含住她的唇。

    沈瑜卿呼了口气,“魏砚。”

    “还有呢?”

    她顿了片刻,红唇启开,“三哥。”

    他一抖,目光更加深了,贴住她耳边。

    沈瑜卿咬住唇,好一会儿缓过来道:“夫君。”

    结束后,魏砚抱紧她,轻轻亲她的脸。

    “夫人。”他含住她的唇,回应方才的话,声音温柔至极。

    至夜,门外传出响动,魏砚警醒地睁开眼,怀中人睡得熟,他轻声下地给她掩好被角,着了中衣便出去了。

    魏砚提了案上的刀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到门边,低声,“谁?”

    “是我。”外面人影走近,“行止,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来人是殷墟。

    魏砚搁置下刀,系了外氅革带出了屋。

    他这身装扮分明是从榻里刚出来的,不甚雅观。殷墟见他这副模样,又看到他脖颈的抓痕,笑意深了,没说什么。

    魏砚关好门带人往旁侧的屋走,“外祖深夜前来是出了事?”

    两人落座,魏砚曲起腿,一手搭到膝上。

    殷墟道:“如今上京事平定,我打算明日一早就动身回祖家。”

    见他正要说话,殷墟摆了下手,“你不必劝我,我一把年纪了,无心朝政,只想回去养老。”

    魏砚合起唇,略点下头,双手抱拳,“明日我带人送您一程。”

    “不必。”殷墟推拒,“我能出什么事,有来时带的人就够了。”

    他看他一眼,忽道:“你若一心回漠北,沈岁寒那一关可是难过。”

    魏砚薄唇抿了下,沉默不语。

    殷墟从袖中掏出一物置到案上,“我与沈岁寒的父亲有些交情,这是他给我的信物,你去沈府时带上它,沈岁寒不会有意为难你。”

    魏砚掀眼,接过翡翠的玉佩,玉佩呈弯月状,是有两块拼凑在一起,这是其中一块。

    “多谢祖父。”

    “不必谢我,除了这些,我也没别的能帮上你兄弟俩了。”殷墟沉下声,“现在大局已定,你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就别再后悔,能去镇守漠北也好。”

    “景儿自小心思就不同寻常,他虽敬你是兄长,但君心难测,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镇守漠北反而也是一道护身之法。”

    魏砚咧了下嘴角,满不在乎道:“我此生只想永驻漠北,护住边关。除沈家幺女,再别无所求。”

    听他所言,殷墟捋着白须,笑,“任谁能想到生性放荡的淮安王还是一个情种。”

    魏砚灌了口酒水,没否认。

    “外祖还有一事想问你。”殷墟又道。

    “外祖请说。”

    殷墟看着他,“殷止可是在漠北?”

    魏砚沉默了会儿,点了下头。

    “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殷止他不是宋倾的军师?那事过后,宋倾为何突然没了音信,再无人提他?”殷墟叹了口气,“当年我本以为是因你母亲亡逝才离得上京,可又觉得其中隐瞒了什么。”

    魏砚又灌了一口酒水,脸上堆笑,“正如外祖猜想,当年之事确实因为我母妃的死,我才离开上京,远赴漠北。宋倾战死,军师自愿跟我同去,其他没什么隐瞒的事了。”

    殷墟看出他脸上的神情有异,是不想多说了,叹息道:“也罢,你一向有主张,我便不多管了。”

    烛影晃动,殷墟站起身。

    “我送外祖。”

    两人一同出了门,马车远去,魏砚回屋时动作放轻。

    她是累极了,枕在里睡得熟。

    魏砚坐到榻边,抚着她的发顶。她头发生的好,乌黑亮丽,摸着手感像上好的绸缎。

    掌心触到她的脸,肌肤白嫩,生着细小的绒毛,触着他,面如云霞。

    他俯下身,吻着她的唇,她眼睫颤了下,水眸掀开,“做什么?”

    魏砚没说话,目光不离她的脸,细细地盯着,沈瑜卿回视他。

    过了会儿,他手伸进去。

    沈瑜卿目光晃了下,他抬她右腿,浑身的肌肉绷紧。

    紧要关头,沈瑜卿舛吸着贴到他耳根,“近日我不会有孕。”

    魏砚目光一瞬更沉了,这一次送得彻底。

    许久过去,天都快亮了,沈瑜卿无半分力气侧躺着,魏砚把她往怀里一搂,唇线勾起,痞笑道:“还是这么旰漺。”

    沈瑜卿白了他一眼。

    …

    翌日沈瑜卿醒的时候已经是后午了。日光透过窗铺到帷幔里,几许的余碎撒到她的眼角眉梢。

    沈瑜卿撑坐起身,扫了眼凌乱的榻,回忆昨夜。

    他实在是太放肆了。

    她穿好衣裳,将帷幔拉开下了地。踩到地上像在踩一团棉花,软得无力,起初不甚险些软坐到地上。

    沈瑜卿微微皱眉,硬撑着走出去到外间喝了口茶水。

    水是热的,应是人早就备好了。

    沈瑜卿坐了会儿,门从外推开,魏砚手里端了一食盒进来,见她端坐着,眼里有不同以往的意味,“睡够了?”

    他笑着地问她。

    沈瑜卿压下喉中的哑,低声淡淡道:“我该回去了。”

    他现在这副模样哪见得半分异常?沈瑜卿本来担心,现在来看分明用不上她了。

    魏砚将饭食摆到案上,“我做的,吃完再走。”

    少时在宫中他常做给母亲吃,后来从军,便没再近过庖厨,也就只给她做过。

    魏砚厨艺好,沈瑜卿吃过他做的糕点,确实好吃。此时不禁多看了两眼,薏仁粥,清蒸白虾,淡里豆腐,红墙柳鸡,卖相好,味也足。

    魏砚盛了碗粥放到她面前,“尝尝。”

    沈瑜卿顺手接了调羹吃了一口,她吃的慢,小口小口的,眼没看他,唇却忍不住弯了下。

    魏砚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过会儿也顺坐到她旁侧了,一手揽住她的腰,“好吃吗?”

    沈瑜卿低低地道:“尚可。”

    “可真是难伺候。”魏砚捏了把她腰间的软肉,似笑非笑道。

    沈瑜卿轻哼一声,“难伺候就别伺候了。”

    魏砚唇扬着,“那怎么成?”

    他凑过去,“喂我一口。”

    沈瑜卿驳他,“自己没长手吗?”嘴上这般说,还是给他舀了一勺喂过去。

    远看两人偎在一起,身形相依,女郎微低着头,男子抱着怀中人,本是锋利煞气的长相,此刻竟满眼的宠溺。

    快入夜了,沈瑜卿坐上马车回府。

    进门时府中侍从见她回来,立即过去做礼,“小姐,大人叫您回来去书房。”

    沈瑜卿蹙了下眉,“父亲可说了何事?”

    仆从摇摇头。

    以前她凡是课业不好阿爹都会叫她去书房,自小长大的直觉告诉她,这次应又不是什么好事。

    书房的门关紧,沈瑜卿推门进去。

    沈岁寒坐在案后,伏案提笔,听到门处的动静才停下看她,“回来了。”

    他清楚自己这个小女儿昨夜去了何处。他是想管的,但知她主意正,旁人如何说都不会听。

    沈瑜卿眼动了下,“绾绾清楚,阿爹不必担心。”

    “那混账东西就是一身痞气,毫无规矩礼数可言。”沈岁寒冷斥道。

    沈瑜卿垂低着头,没回口反驳。

    沈岁寒本来也不是要找她说这事的,平下怒气,“你母亲身子大好,我打算辞官离京,回咱们衢州祖家。”

    沈瑜卿倏的抬眼,“阿爹怎会突然有这个主意?”

    “在你没回京时我便想过了。”沈岁寒道,“我为官二十余载,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有官爵地位如何?依旧是别人案板上的鱼肉。朝中波云诡局,一着不慎就牵连了家中。为父就想辞官归隐,过自在日子。”

    沈瑜卿唇抿了下,“阿爹说的是。”

    沈岁寒看她,“既然你也同意,过几日让他来府中一趟,别留在上京了,一同回衢州。”

    他自然说的是魏砚。

    沈瑜卿收在袖中的手握住,“阿爹,绾绾已经答应魏砚,与他去漠北。”

    “什么?”沈岁寒骤然拍案,“你怎么和你说的,你就这么答应他了?”

    沈瑜卿抬起头,“阿爹,魏砚是漠北的鹰,不该被束缚在笼子里。衢州地小,无灾无害,于他而言就是折断了羽翼囚禁于此。他性子烈,心有抱负,不该这样。”

    “你为他想了,那为自己想过没有!”沈岁寒脸色铁青,“且不说漠北那等苦寒之地你能否住的惯,就说他魏砚,那般放浪之人如何能对得住你一生一世?你与他未经父母之命就做了夫妻,他可曾为你的名声想过半分?”

    “我与魏砚是皇上赐婚,在漠北做了一年夫妻,放到外面有谁会认为绾绾尚是闺阁之女?”沈瑜卿忍不住道。

    两人沉默了会儿。

    “你当真是愿意?”沈岁寒最后问。

    沈瑜卿提起裙摆跪下,面色郑重,“绾绾心悦他,除了魏砚,此生不会再嫁他人,望父亲成全。”

    沈岁寒面容沉寂,“你出去吧。”

    书房的门推开,沈瑜卿方抬起头,就看到了站在外面的王氏。

    沈瑜卿诧异,“阿娘?”她细想了下方才和阿爹说的话,又问,“你都听到了?”

    王氏面色平和看不出什么,“听下人说你回来了,我做了些你爱吃的糕点。”

    “不是不让你忙这些了。”沈瑜卿带了书房的门,搂住王氏的臂往回走。

    两人一同去了院,王氏挥退服侍的仆从,沈瑜卿定下心神,明白母亲的意思了。

    王氏握住她的手,“书房的事是真的?”

    沈瑜卿唇启开,“阿娘,他是绾绾的心之所向。”

    王氏不禁落了泪,“你自小要比你哥哥有主意,我就想着长大后你会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君。从前你和行严不是挺好的,怎么现在又变了?”

    沈瑜卿道:“阿娘,我和先生的婚事是因为当初先生救了我,我又与他相许了终身。可现在不一样了,绾绾遇到了魏砚,不会有人再比他好了。”

    王氏听出她话里的坚决,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不禁啜泪,“阿娘一向顺着你,你既然喜欢,便遵从心意吧。”

    …

    三日后,一匹马快速奔至沈府门前,紧随其后是铺了半条长街的提亲礼。

    魏砚从马上翻身而下,抬头看向高挂的牌匾。

    朱门打开,魏砚入内,有两仆从相迎。

    “进去通报,淮安王魏砚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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