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环境里,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很难安心入睡。
即使安安早嚷着困了,真的躺进被窝里,却还是要拉着方云晚的一角衣服翻来覆去好半天才能安心睡去。
好容易等安安睡熟了,方云晚重新热了桌上的小半碗醒酒汤,端进江修卧室。
卧室里只亮着床头的一盏台灯,半室光明半室昏昏,江修强打着精神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还在断断续续咳嗽,看上去像是特意在等着方云晚。他换了一身灰色的居家服,大概是趁着方云晚没注意偷偷洗了个澡,又难受得没力气吹干头发,半湿的头发凝成一缕一缕,垂下几丝来遮挡住眉眼。
与平日里杀伐果决的江总相比,被水气氤氲浸润过的江修看上去温和许多。方云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样的江修,柔软,脆弱,令人不自觉地撤下心里的防备铠甲,想凑过去抱抱他。
看着暖黄光线下眉眼柔和的江修,方云晚心想,他如果真像此时看起来一样纯良无害,他们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把醒酒汤递给江修,方云晚特意嘱咐了一句:“慢点喝,实在喝不下也别勉强。”等江修接过了碗,方云晚顺手捞起床边的一条毛巾,开始轻手轻脚地给他擦头发。
重逢后,两人之间多得是冷漠苛刻,或者是剑拔弩张,这样悄无声息的温情实在太过难得,以至于没有人舍得打破。
方云晚对这个卧室十分熟悉,江修的习惯经年未变,连吹风机都还是放在同一个抽屉里。他伸手摸了一把江修的头发,觉得水份已经吸得差不多了,去取了吹风机来。
卧室里很快被吹风机的声音填满。
明明是嘈杂刺耳的声音,江修却觉得心被这令人生厌的声音裹挟的热风吹过,又暖又满。他手里捧着方云晚递过来的碗,小口小口抿着碗里苦涩的汤汁,竟然把方云晚盛出来的小半碗醒酒汤喝了大半,却不觉得特别严重的反胃难受。
不知不觉地,头发被吹干了,醒酒汤也喝完了。
方云晚收了吹风机,也收走江修手里的小碗,往他怀里塞了个暖呼呼的东西。
江修低头,不禁失笑,怀里那个笑脸向日葵样式的热水袋,还是方云晚当年买的,鲜艳活泼,跟他卧室灰暗冷淡格格不入的风格。就跟方云晚这个人一样,明媚鲜活地照进他的生活里,像一把剑劈开所有死气沉沉的晦暗,令他发自心底地想要好好活下去。
这已经是重逢以来第三回看到江修生病,方云晚到底不能木人石心无动于衷,踌躇半晌,还是关心了一句:“生病了的话,就少喝点酒,有应酬,就多带几个能挡酒的人去,别自己硬扛着。”
“我其实已经很久没喝酒了。”
江修偏过头去低低咳嗽两声,声音低沉缓慢:“那年你过生日,我就是因为跟你赌气喝醉了,才会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发了那些照片。”
方云晚走向房门的脚步顿住,身后,江修暗哑的声音继续低低响着。
“第二天醒来后,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因为还在生你的气,没跟你打声招呼就登上了航班。等到我回国后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急着去找你,就已经找不到你了。”
江修当然找不到方云晚。
事实上,那时,任何人都找不到方云晚。
事情发生在方云晚二十三岁的第一天。那段时间,因为参评蓝标建筑设计大赛特别推荐设计师,需要准备许多材料,方云晚与白铭经常不分日夜地泡在一起,不觉间便冷落了江修。
说起来江修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若是方云晚整日与别人待在一块儿也就罢了,偏偏是白铭,偏偏是方云晚初入隅城大学时,便暗自仰慕的白铭。
自打江修认识方云晚,就知道他对白铭的那点小心思,好容易等到白铭成了家,方云晚死了心,他才得以趁虚而入把方云晚据为己有。如今再眼睁睁看着方云晚跟白铭形影不离,心里自然不痛快,为此江修与方云晚爆发了几次争吵,谁也不能说服谁,之后便陷入不痛不痒的冷战。
江修不是个脾气多好的人,可他遇上了方云晚实在没什么脾气。两人冷战一周后恰好赶上方云晚的生日,江修包了一处海滩给方云晚庆生,想着借机哄哄方云晚,给自己搭个台阶下来,顺势和好。
为了让方云晚开心,江修特意邀请了不少方云晚相熟的同学和朋友,而白铭,一方面确实是心存芥蒂,另一方面也因为白铭毕竟是老师,担心他在场同学们玩得不自在,江修最终没有邀请他。
可方云晚恃宠而骄惯了,江修不邀请白铭,他便自己把人带过来,还因为继续跟江修赌气,整个晚上都围着白铭打转故意气他。
结果,方云晚终于玩火自\\\\焚,激怒了江修。
当天凌晨,一个名为“清江一曲”的网友在隅城大学论坛里发布了一张帖子,帖子里有几张方云晚与白铭深夜进出酒店的照片,一并贴了一个校外论坛的链接。链接是一组未完结的漫画连载,讲的大致是一名学生暗恋自己老师的故事。漫画与图片一起贴出,似乎暧昧不明地引导着吃瓜的同学们想些什么。
没花多少力气,同学们便顺着扒出那组未完结的漫画作者就是照片的主人公之一方云晚,很快又陆陆续续有同学拿漫画中的情节与白铭匹配,竟真的能一一对应上。
连漫画最后一次更新的时间,也似乎暗藏着玄机,竟是在白铭结婚的前一晚。
事情发酵了两天,在白铭的妻子挺着大肚子现身指责方云晚试图她和白铭的婚姻时,大家的情绪彻底失控。方云晚的宿舍不停收到愤怒的同学丢到门口的包裹,里头甚至有浸泡过小动物血液的人偶。方云晚的舍友不堪其扰,终于把他从宿舍里赶出来。方云晚无处可以,躲在学校附近的小旅馆里,开始接到接到义正辞严地咒骂他的电话。
一时之间,方云晚犹如过街老鼠。
方云晚反反复复翻看论坛上的第一张帖子。发帖者“清江一曲”这个id,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江修的账号。
他们相识于一场颂文集团向隅城大学捐赠实验室的活动,初时以为只是一面之缘,后来江修正是以“清江一曲”的id在论坛里频频回复方云晚的帖子,甚至想方设法找到了方云晚连载的漫画,才逐渐以朋友的身份融入方云晚的生活。
网络世界虚无缥缈,一个id说明不了什么。
一开始方云晚也不相信江修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决裂,但从那一天起,他就联系不上江修了,他躲着人群去了一趟江修家,没见到人,只看见书桌上摊着数不清的他和白铭的照片。
漫画是江修看着他画的,照片是江修拍的,那张帖子即使不是江修亲自发的,也必然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果然,最亲近的人扎刀子,才扎得最准最狠。
后来,被蓝标大赛从特别推荐设计师提名中除名,从隅城大学休学,被父母赶出家门,在泾城的冬天缩在桥洞里躲避风雪……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在痛苦得恨不得死去时,方云晚再也没有去找过江修。
那段日子昏天黑地,即使到了现在,方云晚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独自走出来的。
他曾经拥有最和睦温馨的家庭,他曾经是隅城大学建筑系最优秀的学生,他曾经左手理想右手爱情未来可期,而最终不过绚烂烟火的一地死灰。
他确实不知道如何面对江修,这个男人给过他最细致的呵护,他最平和的包容,也最终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往事重提,方云晚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我以前也觉得,你把我照顾得那么好,离开你,我一定活不下去。可是你看,我还好好活着,甚至还有余力养着安安。”
“所以啊江修。”方云晚冲着江修莞尔一笑,“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哪个人离开了谁就过不下去。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我们都应该有新的生活。”
“不,没有过去!”
“已经过去了。”方云晚面容平静,“真的,我不恨你了,也不爱你了。”
江修掀开被子翻身下床,揽住方云晚的肩膀。他记忆里的方云晚是清瘦的少年模样,像一只白色的绵羊,雪白而柔软,而如今他的小羊羔已经长出了犄角,已经会用包裹在柔软温顺里的锐利把人的心戳穿一个洞来。
风从心上的洞钻过去,又冷又疼,可始作俑者依然是是温驯无辜的模样。
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江修冰冷的手指拂过方云晚的脸颊,他的手指那样冷,声音却像一眼温泉,是流动的温润:“既然都过去了,就别哭。”
一直到江修用指腹替他擦拭眼泪,方云晚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哭了。
眼泪有惯性,说不上自己为什么哭,可方云晚一时止不住眼泪。他觉得丢人,又没有办法止住眼泪,只好抿禁了嘴不让哽咽声溢出来,转身想赶紧逃离江修的视线。
“云晚。”
江修不肯放他走,握住方云晚的手臂,趁着他落荒而逃重心不稳,将他拉进怀里。
刚刚沐浴过的人身上有股方云晚所熟悉的沐浴露的草木香气,他感知到有一只手箍住他的后脑,轻轻将他的头拨到一副单薄的肩膀上。他像是一艘毫无目的的船,驶进港湾,趁着夜色朦胧暧昧,四下无人,便生出停靠下来暂且沦陷的懒怠。
他曾在这里遭遇过灭顶风浪,尽管摧桅折杆的狼狈历历在目,可也许是因为对这里太过熟悉,或者是因为真的太累了,他竟然放纵了自己一小会儿。
江修搂着方云晚,拍抚着他的背,声音暗哑:“没事了,你别哭。”
听到江修温醇的声音,方云晚更觉得委屈,埋在他肩头声音发闷:“江修,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呢?那些藏在心里深处不能启齿的悸动,那些零落成泥本不必追问的情愫,是因为信任,才愿意把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告诉他,可他却毫不怜惜地将它们赤\\\\裸地曝光于睽睽众目之下。
阳光万丈,灿烂灼然,只有方云晚自此万劫不复。
江修无言以对,只能苍白乏味地叠声道歉。后来,大约江修也自觉这道歉太过苍白无力,于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两人不知相拥站立了多久,江修身子陡然晃了晃,方云晚觉得自己靠着的那方胸膛震了震,耳边是江修剧烈的咳喘,继而有重量骤然压到自己身上来。他急忙睁开眼,只见江修脸色和唇色一例是骇人的惨白,半阖着眼,身子向前倾下来,正倒在他身上。
“江修?”
听见方云晚的声音,像是条件反射般,江修猛然睁眼。
他眼中神采全无,黯淡得像是一棵枯朽的老树。方云晚怀疑江修根本已经失去意识,可他却还能抬起手,拍拍方云晚的后背,在剧烈的咳嗽间隙,还要出声安抚他:“没事了……不会再伤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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