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的经营分析会结束时,落地窗外已是夜色浓重。沿海干道顺着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伸展,路灯串在道路上,灯火惶惶,于是夜色下静谧的海沾染上沿岸嘈杂堂皇的人间烟火气。
江修回到办公室,只来得及抿上一口温水,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江总,人力部在问品牌专员最终人选,您看什么时间可以确定?”徐章推门进来。
上周人力部送来的三份设计图还在江修桌上放着,即使不看设计图的作者信息,他也能一眼从中找到方云晚的作品。光阴荏苒,五年前方云晚画的建筑图纸他认得,五年后方云晚做的广告设计图样,他依然认得。
方云晚天赋出众,他的能力毋庸置疑,江修只是还在犹豫,是留他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品牌部做设计,还是放他去集团旗下昭阳地产做他当年心心念念的建筑设计?
“江总?”
在徐章提醒下,江修回过神来,抽出三张画稿,拿笔在纸页的右下角分别做了批注后交给徐章:“嗯,我选好了。”
实话说,收到颂文集团的录用通知,在方云晚意料之中。
与江修相恋数年,他对江修的偏好烂熟于心,交出去的那副画稿几乎就是按照江修的品味量身定做的,江修会选择他,于他而言毫不意外。
令人意外的是,入职那天来报到的,除了方云晚,还有孟忱和那个热情的小同学陆晨曦。
负责办理入职手续的hr将入职需要填写的材料分别递给三个人,其中方云晚和陆晨曦的材料封面是蓝色的,而孟忱的材料封面是黄色的。
hr解释道:“刚好集团旗下昭阳地产最近也在招募建筑设计方面的人才,江总把孟忱的简历和作品推荐给昭阳地产的小宋总,后来我们也征求了孟忱的个人意愿,他将加入昭阳地产,从事建筑设计方面的工作。”
“另外,”她看向方云晚,“我们也了解到云晚之前在建筑设计方面有过很不错的成绩,虽然现在是入职集团品牌部,如果工作中想要接触一些昭阳地产的建筑设计方面的工作,也是可以提出来的。”
这样周到的安排,想必是江修的意思。
所以,他究竟是要做什么?赎罪吗?把一只本可以翱翔天际的雄鹰生生折断翅膀,然后摆在舒适平坦的高台上,他觉得这只鹰就该对他感恩戴德了吗?
简直可笑!
方云晚平静地摊开眼前的材料:“谢谢,不过既然加入品牌部,我认为还是应该一切以我的本职工作为先。”
入职流程顺利完成,方云晚和陆晨曦抱着新领的办公用品坐到自己的工位上。报到的第一天不会有实质性的工作,两个人被老同事带着往各个部门串门认了个脸,楼上楼下跑了一圈便到了午饭的点。
吃过午饭,结束午休,方云晚刚刚泡了杯咖啡回来,自己的座机便响了。
不知是不是江修特意交代过,早上hr提过一嘴的那个昭阳地产的小宋总竟然亲自打了个电话过来,让方云晚去办公室找他。
昭阳地产的办公楼层在十五层到二十五层之间,方云晚初来乍到,在高层电梯与低层电梯之间艰难辗转变更,到达宋铮办公室所在楼层时,听说他已经等了将近二十分钟。
宋铮被喊一声小宋总,是为了同他的伯父、颂文集团老董事长宋启君区分开来,实际上,他的年纪比江修还要大上好几岁。不过像宋铮这样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儿,无忧无虑,外加保养得宜,说是将近四十的年纪,看起来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模样,晏晏笑谈,风度款款。
已经等了二十分钟,宋铮看起来没有一点不耐烦,在方云晚敲门走进办公室时,他甚至客气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迎他。
“小方,喝茶可以吗?”
水壶里的水刚刚好煮开,水蒸气顶着盖子躁动不安地起落。
方云晚乖巧回答:“我都可以的。”
于是宋铮熟练的拎起水壶,洗茶烫杯,一番操作后,用木质的小镊子将一只玲珑小巧的白瓷茶杯放在方云晚面前:“昨天刚到的马头岩肉桂,尝尝看。”
方云晚不懂茶,啜了一口,硬着头皮称赞:“好香。”
宋铮边泡茶边与方云晚闲扯,随口问:“听我们新来的小孟说,小方是他的同学,也是隅大建筑系的高材生啊,怎么后来不搞建筑了,去做广告设计了?”
这里不是面试现场,宋铮也不是方云晚的直属上级,办公室茶香氤氲氛围太过家常,方云晚不自觉地收起平日里谈起这个话题是长篇大论的伪装,简短而真诚地回答:“因为一些个人的事情,不是很想继续在建筑行业发展。”
闻言,宋铮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察到方云晚不乐意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下去,也通情达理地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惋惜道:“听小孟说,你是白铭最得意的学生之一,不做建筑,可惜了。”
“您认识白老师?”
宋铮慢悠悠地给方云晚面前的茶杯续上茶水,点头:“对,昭阳地产和白铭的建筑设计事务所一直保持着非常好的合作关系,我个人也十分欣赏白铭先生的才华。”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将公道杯放回托盘上的动作似乎也随着话题变得分外沉重:“哎,他待人很和气,办事也稳妥靠谱,谁能料到年纪轻轻竟会这样想不开,真是天妒英才啊。”
白铭既是方云晚专业课的老师,也是他社团活动的指导老师。后来人人都说方云晚是匹难遇的千里马,而方云晚自己心里清清楚楚,白铭是他的伯乐,难得的不是他,而是他遇见了白铭。
可当年方云晚离开隅城,一心要切断与这里的所有联系,其中也包括白铭。
五年后归来,方云晚只得到一纸关于白铭跳海自杀的说明文书。当年推他到追光聚焦之下的人,下落不明,生死莫测,他连凭吊追忆,都没个寄托。
端起茶杯,方云晚觉得热气蒸得自己眼睛有点发烫。他没敢多说什么,囫囵吞下茶水,将眼睛和鼻子里翻出来的酸涩压下去。
而宋铮却没打算终止这个话题,他依旧沉浸在对白铭的惋惜中:“听说他离开隅大后精神状态便不是很好,他的爱人离世后,更是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可惜这些消息,我也都是在他出事后才知道,否则,兴许能帮他一把。”
方云晚回到隅城时,白铭已经不在了,他生前创办的那个事务所也是群龙无首,作鸟兽散。方云晚匆匆忙忙地完成了善后工作,身心俱疲下只来得及跟最后的两名工作人员寥寥草草地吃了个散伙饭。
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起过这些。
原来,白铭这些年过得一点儿也不好。
跟他一样,这些年,他们都过得糟糕极了。
方云晚忍了又忍,眼眶还是微微泛红,低声道:“宋总有心了,我替老师谢谢您。”
“谢什么,我到底没能帮上他。”宋铮苦笑,啜了一口茶水,“我找你来,一则是想看看白铭最得意的学生是什么样子,二则,确实也是爱才。虽然这回我没能从你们江总手里把你抢过来,但是他答应我了,只要你个人愿意,我可以邀请你参与昭阳地产新项目的设计。”
“多谢宋总厚爱,只是我已经多年没做过建筑设计,恐怕要辜负您。”
方云晚拒绝得毫不犹疑,而宋铮却不以为忤,边沏茶边笑道:“没事,往后你看到感兴趣的项目,随时来找我。”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一泡茶,汤色渐渐浅了。宋铮亲自起身送方云晚到电梯口。
电梯门闭合,轿厢下行,方云晚的心跟着电梯沉沉坠了下去。
他一直避免深想,如果没有发生当年那件事,这些年的他和白铭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他会是蓝标建筑设计大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特别推荐设计师”,他会见到他崇拜多年的华人设计师周少游,幸运的话,他可以加入周少游的工作室,得到他亲自指导,从此在他所钟爱的建筑设计这条路上高歌猛进。
而白铭,也许不会有这么精彩的人生,可他,一定还活着。
他大概还是隅城大学里温文儒雅的老师,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有一个伶俐活泼的儿子。
当有朝一日衣锦归来,他欣慰地朝他点点头,已经是给方云晚最好的礼物。
这一切,方云晚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想,想一轮,便要多恨江修一分,多恨江修一分,便要多嘲弄年少的自己一回。
因为与宋铮的一番闲谈,方云晚整个下午都显得心不在焉。随手翻着同事递来的介绍公司的图册,浑浑噩噩便到了下班时间。
今天没什么紧急的事情,同事们互相打了招呼便收拾东西下班了,不忘提醒方云晚和陆晨曦两个新人,趁着手上没有活,能早下班就赶紧下班。
陆晨曦翻了一下午图册,要把纸页盯出花来了,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早已经归心似箭。可他瞟了一眼同为新人的方云晚,发现人家还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盯着图册看,自己便不好意思准点下班,学着方云晚的样子,又盯着图册看了五分钟,终于发现不对劲——
咦,方云晚怎么不翻页?
此时办公室的人都已经走光了,陆晨曦便活泼起来,蹦蹦跳跳走到方云晚身边推了他一把:“云晚哥,下班了,不走吗?”
方云晚一看时间,果然已经下班十分钟了,他关掉电脑:“走吧。”
走出办公室,方云晚一眼就看到等在电梯间守株待兔的江修。
陆晨曦没见过江修,但是看了一下午的图册,不可能对年轻英俊的集团总经理毫无印象,规规矩矩地打招呼:“江总好。”
而身边的方云晚居然像根长了眼睛的木头般,直挺挺地立着,呆呆看着江修。
陆晨曦不懂,之前分明开朗识礼,落落大方的方云晚怎么在大领导面前就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一声不吭。这怎么给领导留下好印象啊?这么想着,陆晨曦都替他着急,拿手肘捅了捅方云晚,简直恨不得替他跟江修弯腰问好。
方云晚无奈:“江总。”
这么不情不愿吗?江修挑眉,对陆晨曦道:“你先走,我找方云晚有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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