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是入梅的时节。不消片刻,方才还万里的晴空转阴,哗啦啦下起雨。雨势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

    在活动室里剩下的学生会干事大气不敢出,竭力地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低气压的中心,是互相背对着坐在两张课桌前的赤司和你。

    平常两把折叠椅背对着摆放在一起,只要有一个人稍微移动一下,就会碰到后面那只椅子,发出细微的响动。相互传阅文件也是喊一声对方的名字,头都不用回向后传递过去就会被接住。

    现在两把椅子刻意地拉开了一段距离。

    背对着赤司的你目光盯着活动教室配备的电脑,似乎全神贯注,任何事情都不会引开你的注意力。刻意地将键盘敲击得清脆作响,在安静的室内上空徘徊。

    会长和副会长因为不知名的缘故吵架了。现在处于冰河时期的冷战之中。

    压抑的沉默被你推开椅子起身的声音打破。

    “全部弄完了,我先回去了。”你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说道。谁都知道要说话的对象在背后坐着,可是你们都没有转身面对面的意思。愤怒的加成作用下,你完成了三个人的工作。还留在活动教室里的几个干事连忙道前辈辛苦了。你顿了顿,软下了声音说:

    “会长也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学生会成员的内部line群组里,后辈们在疯狂地刷屏猜测你们吵架冷战的原因。连蛛丝马迹都不放过,有人说是因为三年级的学姐也向赤司君告白导致副会长吃醋生气,有的说是因为赤司君最近在篮球部花费的时间太多了,副会长感到被冷落才吵架的。总之在这群小兔崽子的眼里,你们已经是半公开的默认交往状态,即便你已经好脾气地解释过多次,微笑里萦绕着黑气回答没有。他们依然坚定地认为会长和副会长早已开始交往,只是没有公布,恐怕还要顾忌双方都是人气的校园明星,注意在学校里的影响。

    风闻据传还有奇才开了赌局坐庄,堵你们什么时候分手或者什么时候公开,跟风下注之人还络绎不绝。

    不过这一切都是掩人耳目悄悄进行的,直到三年级的某一次,有个学妹说漏了嘴你才惊觉。很久以后,已为人妇的你在偶然的机会下,受邀回到洛山参加学园祭,在文学社的摊位上随意翻开了一本售卖的自制小说。这才发现这本由文学社后辈们倾力合作的恋爱小说,居然是以你和赤司为原型写作。

    文学社的小后辈们认不出眼前这个女性就是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鼓起勇气热情向你介绍社员们一同编写制作的小说。

    在桥上看风景的人从未想过自己也成了旁人眼中的风景。目光掠过印制的白纸黑字,字里行间藏着少年们独有的活力与情愫,用他们最大的幻想去描绘一个传说里的故事,一段埋藏在昨日的回忆。许多未曾发生在你们之间的点点滴滴都被描绘得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宛如往日的真相。

    你一直以为别人的青春岁月里从未有过自己的身影,就像一个灰色的影子,一个被画好微笑弧度的布景板,无声地伫立在每个人绚烂澄澈的回忆里充当背景。如同街边的路灯、山上的野佛、墙角窜过的流浪猫。那时候才发现你独自走过的蜿蜒轨迹未必有人发觉,但是你行走过的那些岁月总是有目共睹的。

    那时候你才在合掩上书卷后,诚心实意地微笑起来。

    当局者迷。

    经历过后回头看才会涌起良多感触,心潮起伏。当往事成为定局,对结局了如指掌,知晓既定事实无法撼动后,才有空闲细数当年事,件件翻检阅览,悟出许多从前不曾想过的道理与怅然。

    假如现在就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你一定会郁闷,为什么他们猜测的理由都是你先生气?

    冷战的真相和他们所推测的种种相去甚远,甚至是风马牛不相及。

    你无法认同赤司的胜负观念,他也不会听从你的劝说,最后的结果就是不欢而散,掠过这个话题。但是你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揪住这个问题无法释怀了。许是他撑着太阳穴蹙眉闭目的间歇越来越长,被你抓到躲在会议室小憩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桩桩件件堆积在一起,变成了名为烦恼的巨大怪物,在你的精神世界里大闹一场。

    尽管像对待弟弟妹妹一样照顾这个后辈,你也没法真的像教训佑树一样阻止他透支自己的行为。那种巨大的精神压力你可以体会,毕竟你从小就是在面临生存的困境里挣扎上来的。所以你才比谁都更能理解,那种苛求胜利,不允许失败的执念对人的精神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威胁。

    连你曾经面对这个问题后,也是在前会长的开导下才走出了困境,免做困兽之争。

    独自走在楼梯里的你猛然停住脚步,怔怔地盯着前方雪白的墙壁和瓷砖,才发觉你生气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希望他可以放下对输赢成败的苛求。

    希望他不要再将自己逼迫上绝境。

    希望他……对自己放松一点。

    然后另外的疑问也像一连串似的冒出了水面,在脑海里困惑无声地质疑你。

    为什么希望他这么做?

    因为、因为赤司是一个很好的天才。

    是你穷尽一生也无法成为、无法比肩的存在。

    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无论现在洛山的高中岁月里,你们靠得如此之近,默契得令人歆羡,终有一日会分道扬镳。

    从此山高水长、霄壤之别。

    城堡里的小王子走下了高高的红毯长阶梯,来到人间后,终有一天会回到悬崖上的恢弘城堡,回到灯火辉煌、觥筹交错里去。

    他可以走下台阶,你却一生都爬不到他的脚边。

    你脑子里的思绪乱成了一团。脸色一点点苍白,扶着楼梯扶手的手指蜷缩进掌心,无助地望向了隔着玻璃的窗外树林。沉浸在雨幕里的苍翠高树一排排默然伫立在林荫小道边,雨水将苍老的树皮打湿后颜色更深了。

    在你发呆的时候,一阵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这一层是一年级的学生教室。似乎被大雨困住的两个一年级,终于等到了雨势转小,可以结伴回家了。

    他们的对话清晰地传进你的耳中。

    ——“这么说,这次段考年级第一又是赤司了?”

    “当然啊。肯定是赤司君。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吧?”

    “第二的那位还真是惨。你段考排名怎么样?之前不是突然说要用功什么的。”

    “别提了。我老爹原本答应我这次名次上升,周末就去轻井泽别墅。结果还掉了两名啊!”

    “呜哇、超惨的。”

    直到两个一年级的脚步声远去了。你才如梦初醒,转身向学生会的活动教室跑去。

    教学楼里等待雨停的学生已经离开了。一整层都空荡荡,只有你的脚步声在耳边清晰响起。你压根无暇顾及其他,匆匆和下班的教师行礼,又向前跑动。终于教室近在咫尺,你握住门把手,猛然一拉——哗啦。

    活动室里已经没有了其他成员的身影。只剩下赤发的少年侧坐在桌边的身影,微微低着头,侧面的轮廓被日光灯徐徐勾勒得清晰无比。敞开的衬衫领口没有系上最顶端的扣子,制服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了椅背上。袖口上那两颗银色的纽扣,反射着灯光,发出耀眼的光线。

    他听见门被拉开的声音,抬起头,长睫一颤,望了过来。

    接连不断的雨幕在你身后的走廊外下落,天空被染成浅淡的灰色,吸饱了雨水的乌云缓慢笨拙地挪动。前一天放学时,他还微笑着对你说,□□花的花期到了。

    绷紧的那根神经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忽然松弛开来,你松开了紧攥着把手的右手。扶住膝盖平复剧烈的喘息,一时间,室内只有你的过响的呼吸声音在循环往复、相互重叠。

    “赤司。”你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走进去的同时带上了门。

    整个活动室内只剩下两个人,隔着凝滞的空气遥遥对望。

    没有任何预兆的,你弯下腰,张开双手啪地夹住他的两边脸颊,半强迫他将下颌抬得更高一些,彻底地仰视你的双眼。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来不及反应,又像是不知作何反应。

    你视若无睹,盯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开口:

    “我刚才慎重地思考过了。”

    思考过为什么会为了他生气、为什么不能像对待旁人一样毫不在意。

    “赤司,为什么你可以对所有人都很温柔,却唯独对自己异常严格呢?”

    他可以给予动摇的人信心、可以安抚惶恐的人、就像一座难以跨越的雪山高峰,永远不会失败,不会输给任何人。

    不。你摇摇头,抛弃了这个说法。应该说,他就像是太阳一样的存在。固然炙热严酷,依然给予光和热。所有人都可以从他这里汲取温暖和希望。

    尽管代价是太阳自身难以忍受的高温燃烧、燃烧,直到坍缩成黯淡的白矮星,再也无法发出光芒的那一刻。

    “稍微燃烧得慢一点,对自己温柔一点……”你近似叹息地喃喃。

    他忽然笑了。

    就在他抬起手似乎要朝你伸来,开口欲言时,门忽然从外面被拉开了。

    “咦,门没锁呀。正好来拿东西……对不起——!!!!”

    在你们反映过之前,门砰地被重重关上了。

    忘记了什么东西过来取的后辈像是被蛇咬了一般甩上了门,惊恐地对着活动室的门不停弯腰鞠躬道歉,双眼含泪就差土下座。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请不要杀了我!!请前辈和赤司君当我没有来过继续下去吧——!”

    然后对方连遗忘的东西都没敢提起,飞快地逃跑了。一连串脚步咚咚地通向楼梯口,伴随着后辈响彻整栋楼的惨叫:

    “我要被沉东京湾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留下你和赤司互看一眼,忽然一齐笑了起来。

    用脚勾过身后的椅子坐下,两个人的膝盖只差一点点微末距离就会碰触到,你恍然未觉,只顾着朝他倾过上身,因为身高差只能微微仰起头盯着他,说:

    “我是不会简单服从你那套胜负观念的。”

    顿了顿,你转头看了一圈,从桌上拿来一把长长的铁尺横亘在两人中间。

    “就像这样。我不会认同你对胜利苛求的那一套作法,也不会放任你把自己逼成绷紧的弓弦。”

    “你在向我挑战吗?”

    你点头。

    “对。”

    你起身,朝他伸出手。等他握住你的手后,才如释重负,用力回握。

    “总有一天,你会认同我的想法的。输赢并非是绝对重要。”你收紧了握住他手的力道,扬唇一笑,“你才是最重要的。”

    所谓的暴君、明君、仁君,其实本质上没有任何的区别,他们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无非是为了自己所处阶级的统治。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就算搬到了学校这个社会的微型缩影沙盘里来,也是如此。

    传说也好、逸闻也好、史书也好,任何经过旁人的口述与文字流传下来的过去,都与当时发生的真相有所区别。时间是不接受任何贿赂的严酷官吏,历史的叙述者却是背景复杂的人类,拥有不同的感情偏向与利益纠葛。帝王的过往人生,输赢成败,皆在书写者一张嘴、一支笔。

    从头到尾贯彻自己的执念想法,不为他人动摇、不听从劝谏的既有可能是信念坚韧、夙兴夜寐的明君,也有可能是一意孤行、无所顾忌的暴君。

    但其实君王的本质都是专、制的化身。

    他们自发追随赤司将他捧上了帝王的位置,愿为臣下,甘心驱遣。却从未考虑过被他们擅自寄托希望的人是否可以支撑起诸多期盼,一直常胜不败下去。

    当优秀成为了习惯、胜利成为了常态,他所付出的努力反而渐渐被忽视。变成了那是赤司,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轻松地获得了一切。包括之前的你也是,将他的天分过于放大,看不见他的付出。

    人类又不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就算是机器,也有程序出bug、电线短路的故障。

    “赤司家的家训就是掠夺胜利。”他抬起头,赤色的眼眸透过敛起的长睫看你,映出几分玻璃特有的无机质光泽,“我从小受到父亲的教导,胜利以外都是失败,只有一直赢下去。”

    纤长的睫毛遮去了光线,令一小片阴影投落在眼下的肌肤。你看不清那眼底的情绪,只觉得此刻眼前的少年像是一团被冻在坚冰里的火焰,冰冷地燃烧。

    洛山不是没有和他一样出生显贵的名门子弟。在他入学以前,你就见过不少家世显赫的同学。有的是文质彬彬、谦逊有礼的少年,有的是知书达礼、气质高雅的少女。家境的差异在人的仪态和气质上最能显现。如你家境清贫,只靠着一口气在支撑自己,始终都是僵直着脊背,哪怕看似谦虚地微笑也不肯低头毫分。如那些名门闺秀,说话从来轻声细语,擦肩而过仿佛看见了一个完美的工艺品,无可挑剔。

    和那些似乎从小就被训练有素的显贵子弟相比,赤司简直可以说是野蛮生长的存在了。他下将棋思考到极致忘我的时候,甚至会变成蹲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你已经见怪不怪了。就算是面对诸多同僚在场,他也能表现出略微放松、甚至可以说是惫懒的姿态。和你以前见过的那些刻意追求礼仪的少爷小姐们,有着天壤之别。

    与之相反的是精神上严苛的要求。他的思维能力极强,别人的大脑只能处理一件事的时间,他可以同时思考处理两三件。

    旁人紧绷大约是外在的礼仪,他紧绷的是内在的精神。

    像一根被拉到了极致的弓弦,随时都有绷断的危险。

    “我不是要挑战你坚持了十六年的家训。”你俯下身,凑到他面前,“我是要让你认输,改掉强迫自己的习惯。”

    胜负心不是什么坏事。不如说正是因为渴求胜利,才会对人起到促进的作用。你也不会对旁人家族的家训指手画脚。

    你只是无法放任他为此将自己逼得太紧。

    距离如此之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

    “我拭目以待。”

    他终于说道。

    你微笑以对。

    同时心底那个声音又悄悄地响起来:

    为什么你会如此重视他的心情呢?

    为什么……他的感受对你如此重要呢?

    宛如梅雨季节随手撒在窗边花盆里的一把种子,悄无声息地发芽生长出幼嫩的枝条,等你发现时,已经生长葳蕤茂盛,难以铲除干净了。

    那些疑问像是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围绕着心脏生长攀爬,如同一个收紧的铁箍,将跳动的心脏箍得生疼。

    有些东西不应该去翻开、不应当去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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