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信吗,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是凝滞的状态,真的,我从不撒谎——咳咳,我从不撒有可能被发现的谎。

    我就窝在沙发里,看着尤清围着浴巾,露出结实的上半身,从黑暗中一步步走过来,最终暴露在电视机的光影明灭中。

    尤清还是和高中的时候一样瘦削,甚至脸庞的棱角似乎更清晰了些。高中的时候,我对他的背影和侧脸熟悉地不得了,以至于现在,三十三的我就像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端详他的正脸,特别陌生。

    我觉得我的酒好像已经醒了,取而代之的是地暖蒸腾而上的热气在脑子里撒泼。

    因为我看到尤清的上半身,满是深深浅浅的伤疤,一层叠着一层,一道挨着一道,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样重的伤。

    丑吗?说实话,是很丑的。真的。

    我愣在了当场。

    我才后知后觉刚才尤清为什么要嘲笑我捂住眼睛,那会儿他站在黑漆漆的客厅里,我又晕乎乎带着醉意,现在想想,那会儿他刻意脱掉上衣,大概就是为了提醒我他这一身的疤痕吧。

    我小时候有一次回老家,村儿里的房子,厨房都在院子里,烧柴火,用那种大铁锅烧水。我奶有一次刚烧好水,把大铁锅从灶台上端下来,搁到地上,就转个头的功夫,没防备着,我穿着虎头鞋,大红花儿的棉衣棉裤,颠颠儿地举着个绿豆冰棍儿跑过去,一脚把那锅踢翻了。

    烫得我啊,嗷嗷哭。从此我的脚掌上就留下了一大片白色的疤痕。

    后来上了大学,有一次上高数,课间排队接水呢,猛然看见前面一个人转过头来,我一个趔趄。对天发誓,摸着我做人的良心发誓,我真他妈不是故意的,我真是一个愣神儿被吓了一跳。

    因为那个人的脸上全都是缝合后的伤疤,是红色的,眼睛边上也很明显是经过缝合的。

    我举双手双脚发誓,我真的没有不尊重他的意思!

    只是实事求是,那天晚上我就做噩梦了,据我第二天顶着六个黑眼圈儿的三个舍友反映,那一晚我像是中了邪,嘴里嘟嘟哝哝,大喊大叫……我不是故意的啊……

    于是一周后,我惊讶地发现她们三个的床头不约而同地挂上了一个叫“捕梦网”的小玩意儿,晚上灯一开,淡蓝色的灯光在羽毛中显映,怪好看的。

    这已经是我本人和我亲眼见过的最重的伤疤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冷冷清清,不苟言笑,那样漂亮干净的尤清会有这样的骇人的伤痕。

    记得高考前一天的中午,我有一本资料落在了学校,上头有个知识点,我给漏掉了。众所周知,高中知识点就两种,第一种是需要做题来长久巩固的,第二种是需要考前一天背的。

    考前一天背才有用,提前一个月背是没用的——除非你这个月每天背一遍。而且,考前一天要是想偷懒不看——得,要是最后没考还好,万一考了,就是在考场上抓耳挠腮的时候了。那种难受劲儿啊,就像是,那个知识点明明就在脑子里,我甚至都记得它在书上哪一页哪个位置——

    我他妈就是想不起来具体的描述。

    对,那个知识点就属于第二种,所以我不辞辛劳地回学校去背那个知识点。

    已经高考前一天了嘛,又是中午,好多人已经回户籍所在地了,好多人在家里,于是我在那个阳光格外明媚的正午时分,一片寂静中,轻轻推开了教室的门。

    便一眼认出了尤清的背影。

    天已经很燥热了,但是高考备考是不敢开空调的。他穿的黑色短袖后面已经被汗濡湿了一大片,我能看到他那清癯而展翅欲飞的蝴蝶骨。

    我甚至能看到他撑着头时露出了一侧锁骨。

    整个人呈现出一条平滑的弧线。

    “像半个开口很大的抛物线。”是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心理活动。也还记得尤清在眼光下有些微红的皮肤,不同于往常白炽灯下的苍白,黑色的头发看起来柔软极了,湿湿地贴在前额上。

    尤清似乎在写一套卷子。

    我不知道他究竟听没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了,但学霸学习都很专注,就算听见了,一般也不会回头。

    那天的教室里安静极了,墨绿色的黑板上还停留着停课前一天的物理题,那好像是一个很容易错的受力分析,记不太清了。

    现在回头想想,那天的教室就像是一副很美很美的画儿,我自作主张为尤清加上了滤镜,着重描画了他的轮廓,虚化了周遭的事物。

    比如说那天窗台上的一排绿萝全都没水,干巴地不成样儿了。

    于是现在,在京城的半夜时分,三十三岁的我坐在尤清家里的沙发上看着尤清露出满是丑陋伤疤的上半身,清清浅浅地微笑着,向我走过来。

    竟和多年前的教室里一样万籁俱寂。

    随即“哗——”一声,尤清走过去拉上了窗帘儿,我一把将他拽了过去,右手下意识地扣在他那脆弱的脖颈上,仿佛我只要稍微用些力气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扭断他那漂亮的喉骨。

    他垂下眼睛看着我,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其实我和安未的口味挺像的,都喜欢腼腆羞涩而瘦弱的小男孩儿,那样脆弱的男孩子能够轻而易举勾起安未的兴趣,让她随意地一掷千金。

    其实有这样的喜好很好理解,我俩在这京城里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不恋爱不结婚,我们崇尚的是自由独立的生活。

    拿钱来换春宵这种事儿当然得随着自己的喜好来,要不亏得慌。

    可我从来没有把记忆里的尤清想象成这样一只懦弱而无用的小羊羔,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尤清会露出这样一身可怖的伤疤被随便一个点他的女人带走,我更没有想过尤清会不吝笑容,讨好而亲昵地蹭着这样一个陌生人。

    但是我没有推开他,任由他竭尽所能地取悦我,而我摸出了一根烟,冷眼看着他被呛得咳嗽,更何况我在桌子上连烟灰缸都没找到。

    我其实挺放得开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对不对,但我改不了,因为我上初中的时候班主任是个教物理的老头儿,长得特像农民工,永远笑眯眯地,一脸皱纹里都是慈和。

    教物理的,快六十的老头子,生平最爱《红楼梦》,写得一手好字。其实吧,老话说,少不读红楼,老不看三国,究其根本,还是有那么一点儿道理的。《红楼梦》绝对是好书,没说的,但确实是挺消极的,也可以说是彻底看透了。

    一个意思,两种说法。

    红楼看多了,很多事儿确实也就看开了,我现在三十三了,不敢说尝尽人生百态,但还是走了些弯路,摔了些跤的。对于很多事儿确实已经不再放在心上了。

    夫子说随心所欲不逾矩,确实有他的道理。

    做事儿别太别扭,别拧巴着跟自己过不去,生活有时候就能舒心很多。

    教物理的老头收不上来作业的时候从来不骂人,总是笑眯眯地点名儿,让没交的站后头去,然后继续笑眯眯地上自己的课,上完课铃一打就卷着书溜达回办公室看球赛,有人问问题就笑眯眯地把球赛一暂停。

    他说骂你,犯不着,不骂,又没尽到责任——这样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实在不如笑眯眯地罚你站。

    所以我的身体其实很冰凉,没什么感觉,但就此让尤清停下我又不甘心舍不得——这样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实在不如抽根儿烟好好看着尤清咳嗽。

    哎,这就是老师对学生的影响吧。

    一根烟抽完,尤清还在不住地闷咳。我把未燃尽的烟头在玻璃茶几上碾灭,上头留下了一个焦黑的印记。

    我得不要脸地承认,看着尤清因为我而咳嗽有一种隐秘的乐趣,看着尤清家中的茶几留下了我的烟熏痕迹,有一种莫名的餍足。

    挺有病。

    我随便从桌子上的盒子里抽出几张纸来擦了擦手,却在那个盒子里看见了一个平放着的相框,相框上头盖着一包抽纸,把相片挡住了。

    我发誓,我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习惯,可是在我拿出抽纸后,那张相框里的四个男人撞进了我的视线。

    中间是个面相很沧桑的中年人,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婴儿。一左一右分别站着一个年轻男人,脸晒得很黑,穿一身非常专业的户外登山装。照片的背景是拉萨火车站,身后有熙熙攘攘的人群。

    然后尤清抬起头,像只可怜巴巴的小鹿儿一样看着我,我知道,他那眼神是在向我确认是否向最后一层遮羞布进发。

    我又点了根烟,然后晃荡着空荡荡的烟盒发闷。

    漂亮的尤清还在看着我,我知道。但我确实也没想故意吊着他,我这人吧,确实不要脸,但做人最基本的几条原则还是绝对要遵循的。

    比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比如:不搞暧昧。再比如:不能饿着肚子干活儿。

    喜欢就上,不喜欢就跑,吊着别人算什么本事?

    可是最后一根烟都积了好长一截儿烟灰,我都没想明白到底要不要他。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十多年前我连在尤清面前说话都颤颤巍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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