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犬长得快,不过几月时间,就好像一眨眼变成了大狗模样。虽与记忆里威风凛凛的大猎犬还有差距,却也不是一开始领回家时奶香奶气的小团子了。

    已至夏日,阳光正好,沈遥带着女使清了几大箱书出来,在庭院里晒书。

    桑桑对这项新奇的活动颇有兴趣。它现在已是成熟的大狗狗——咳,相对成熟,那个负责照顾它的小弟说它还有得长——早就不做乱啃花花草草的幼稚事了,看女使们小心翼翼地在庭中摊开书卷,也明白这种被主人时常拿在手中的玩意要小心对待。

    只可惜它四肢好像总不够灵活,想要在这一片书里四处嗅嗅看看,却总是不能精准地避开位置,一不小心就在那书页上添了一爪印记,被女使小声地惊呼了几次,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添乱,僵在一地的书册之中,垂着耳朵夹住尾巴,不敢动了。

    沈遥让女使把一箱书搬到稍远处的紫藤花架下,朝可怜巴巴望过来的桑桑招手笑道:“这边来。”桑桑便摇着尾巴奔过来了。

    到底还克制些,晓得要注意一点,只在书上留下了几个脚印。

    沈遥蹲下身给它梳毛,直摸得桑桑摇着尾巴往她身上蹭。给它摸够了,才接过女使递来的湿巾擦净手上的口水,坐在花架下开始清理那一箱书。

    桑桑照旧挨在她脚边守着,看看庭院里忙碌的女使又看看她,然后被花架上翩跹而来的蝴蝶吸引了注意,摇着尾巴目不转睛地瞧着。

    虽是夏日,但晏书迟照着书上说的小心护理修剪,竟也叫这紫藤热热闹闹地开了起来,一瀑从花架上垂下,从深紫到浅紫,日光下泉一般清透。坐在花架的浅荫下,鼻翼也满是清淡的芬芳。

    正想着呢,便听诗吟悠悠传来:“占尽人间清绝事,紫藤香起竹根炉啊……”

    沈遥头也不抬:“晏慢慢,你再跑过来,甄学士给你安排的事今天就做不完了。”

    今日休沐,昨晚晏书迟回来却愁眉苦脸地说,临放衙时甄学士突然给他塞来一堆事情,怕是不得不带回家来做了。

    内院的书房要晒书,人来人往乱哄哄地,晏书迟便去了外书房理事。结果这人理事也理得三心二意的,一会儿又换个理由晃过来,一下午都不知晃了多少次了。

    晏书迟理直气壮道:“没事,今日事今日毕,过了今日就不必。”

    “……”沈遥抬头看了一眼还挂在天上的太阳。

    小晏郎君一掀袍在她身旁坐下,端过来一个瓷碗:“别想了,这么好的天,就不该窝在屋子里。”

    “嗯?”沈遥还看着书呢,突然一个碗就递到眼前,不得不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一边去,这才看清:“杨梅冰粉!”

    “对,”晏书迟弯下腰跟桑桑打了个招呼,“我叫厨下做好后放了一会儿才拿过来的,现在正好可以吃。”

    丹红色的杨梅碎冰盛在瓷碗中,鲜艳的果肉,晶莹的冰粉,透着沁人的凉意,在夏日花荫的徐徐清风中更显惬意。

    沈遥喜上眉梢,美滋滋地拿起勺子。前些日子来月事,晏书迟说什么也不许她用冰食,虽说也还没到三伏天那种难熬的日子吧,但这可是夏天,夏天怎么能不吃冰呢?

    她连吃了好几口,才缓下那馋劲来,又舀了一勺子喂给晏书迟。晏书迟不爱这种酸酸甜甜的口味,尝了一口便不再吃,安抚了一下好奇的桑桑,便拿起沈遥方才的书看了一眼。

    “《书断》?”他讶然笑道,“从哪儿翻出来的,我都忘了什么时候看的了……”

    话到一半忽然顿住,沈遥吃下一口杨梅肉,疑惑地看过来。

    小晏郎君呆呆拿着书,眼睛却瞧着身前那一块地面,整个人顿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呼吸都停了。沈遥也跟着看看那块地,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连只虫子也不见。

    这是怎么了?

    “晏书迟?”她试探地唤了一声。

    晏书迟一下子回过神来,对上她的视线,干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点别的事……”

    沈遥眯了眯眼。

    如果她没看错,方才这人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动作幅度很小,但她就是瞧见了。

    那边晏书迟已同手同脚地放下书,僵着脖子扫了一眼,看见沈遥脚边那一箱书,立时笑道:“这么多书要整到何时?我来罢。”说着便探过身,要把那书箧给拉过来。

    沈遥略抬起脚,正挡在中间,晏书迟手还没摸到书箧的边,僵在原地不动了。

    “没事,时间还早,我整得完,”她慢悠悠道,舀尽最后一点冰粉,放下碗用手帕擦擦嘴角,贴心地说,“你也忙一天了,休息一下,我让小厨房给你做荔枝膏?砂糖绿豆水?”

    她面色温柔,神情亲切,晏书迟额角滑下汗来,慢慢收回手坐直身子,讪讪道:“不用了,我在这儿也是一样休息的。”

    沈遥意味不明地呵了一声,弯下腰又捡起几本书,快速扫了一眼。

    《论书》,《书旨述》,《海岳名言》……方才没注意,没想到除了最上头的《书断》,这一箱书都是专论书墨之学的。奇怪了,平日里也没见晏书迟特别上心书墨啊?

    她再一翻,一个小册子便从书卷间翻落出来,掉在箱箧底。素色的封面,一个字都没题。

    晏书迟:……

    沈遥拎起这本小册子,看晏书迟已面如槁木,跟那从紫藤萝上修剪下来的枯枝也差不了多少了,不由挑挑眉,翻了开来。

    书册第一页,清丽闲雅的簪花小楷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地写着:“以初看论,字势圆融冲合,不露圭角,含中正敦厚之意,但再看便觉内藏锋锐,稳中有险,是君子藏器。首观左右部,先论‘都’之一字……”

    沈遥:……

    她将这书页上的话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又往后翻了几页,末了,最后,终于,确认了那若有似无熟悉感的来源——这讲的是她的字。

    她学虞世南的字。

    桑桑抬起头,好奇地瞧了一眼。

    死亡静寂中,晏书迟终于磕磕巴巴地开口:“这个、这个就是我随便写的……”

    沈遥平声道:“随便到什么时候的?”

    “……”晏书迟哪里敢瞒,小小声说:“差不多就是《落九天》台戏那段时间。”

    沈遥:……

    感情那段时间他们联络往来,小晏郎君不仅通过信中的反馈修改曲子,还借着这信上笔迹,把她的虞体研究得透透彻彻,横撇竖折、起势转锋一样不落,真是物尽其用。

    难怪这人只提了两次千字文便没再坚持了,原来是在这另辟蹊径呢!

    她凉凉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把书规整好,唤来女使悠悠嘱咐道:“最上面的那个册子小心些,一定要收好了,郎君很重视的。”

    女使一口应下,小心翼翼地搬着书箧去晾晒了。

    晏书迟:……

    回旋镖回旋扎人,小晏郎君欲哭无泪。谁能想到这种连自己都忘得差不多的陈年旧事,有朝一日还能被翻出来呢?

    被翻了旧账,晏大学士垂头丧气,兢兢业业地给沈娘子干活儿去了,桑桑不明所以,但看他忙前忙后地整书,也终于找到了满足好奇的机会,摇着尾巴着跟来跟去。

    沈遥惬意地坐在藤椅里,继续看书。

    夏风轻软,午后醺然的静谧催得人懒洋洋的,她看了片刻,又放下书来,漫无目的地去看不远处的晏书迟。

    庭中没有紫藤花荫,晏书迟就站在日光下,低头去翻桌上的书册,他翻得很快,几乎是一眼便看清一本书,抬手就规整到一边去。阳光在脚下投出小小的阴影,他侧脸认真,脊背笔直,几乎叫人想起“列松如翠”、“肃肃松风”这样的形容来。

    就是以前还互看不顺眼的时候,她都不能否认,晏书迟的身姿是无可挑剔,永远脊背挺拔,无论在做的事正经不正经,看起来就十分悦目,真是得天独厚。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有女使从庭院外进来,到得跟前时,沈遥才收回目光。

    “娘子,崔五娘子递了帖子过来。”女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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