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自己在想《蜉蝣记》,其实也大差不离。默完台议的稿子后,再提笔回到《蜉蝣记》的世界中去,笔下文字便如流水般汩汩涌出,不复此前滞涩之感。
《酆都遗事》是一部传奇集子,由发生在酆都的一个个故事串起,故事间彼此独立又偶有联系,并没有固定的主人公。《蜉蝣记》便是下属《酆都遗事》的一则传奇,她此前已写了前五章,差不多是故事的一半,这次要将下册写出来。
不过距离她写完《蜉蝣记》的上册也已过了许久了。
虽然连着文风之议和沧浪台的事情,还有书院定期的考课,但真要说实在没时间写《蜉蝣记》,其实也不尽然。往日不是没有过忙碌的时期,她也一样写出来了。
她是对自己的故事产生了疑虑。
窗外传来细细的虫鸣,一声长,一声短,交替着响在春日的夜里。过了寒食,天气越发暖和起来,但好像也还不算足够暖,也不知道这些虫子是怎么冒出来的。
沈遥托着腮,眼睛放空地盯着桌上的烛台。因常要夜间作文的缘故,飞光阁中用的都是上好的烛火,明亮而稳定,在无风的书房中静静燃烧着。
连虫鸣都稀疏,当然也没有飞虫来扑这烛火了。
《蜉蝣记》的故事,她从一开始便已定下。渺弱者与恒久者的相遇,飞蛾扑火一般的热烈执着……在一瞬的温暖相拥后,永恒的无尽孤寂。
鲲鹏会记得蜉蝣吗?
故事本身并没有什么能困扰她的,她的疑惑始终都在承载着故事的文字上。
沈遥又长长地叹一口气,把视线移回桌上的纸页上。烛火的光斑还留在眼前,她耐心地等着那斑点慢慢消失,在心里又回想了一遍纸上的内容,终于还是提起笔,把那些遮盖了原文的改动又一一抹去了。
“浮华风气,在‘浮’不在‘华’?”她咕哝道,放下手中的笔,又重新看了一遍,才把镇纸压回纸页上。
“罢了,就这样罢。”
“晏书迟,晏书迟!”
窗口传来叩叩声,晏书迟无言地抬起头,看向外面敲着窗棂的人:“二哥,我真的在写了。”
“真的?”晏文回道,“我不信,你拿给我看看。”
晏书迟瞪起眼。
“行了,知道你不许人看初稿,”晏文回也瞪回去,“你把它拿起来,我看有多厚了。”
晏书迟敷衍地挥了挥手里的纸:“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我又不是没在写。”
闻言,晏文回露出一个笑来。晏书迟一见这笑,就开始后背发凉,还没等他开口,晏文回已抢先道:“玉京客《蜉蝣记》的下册递过来了。”
“真的!”晏书迟立马忘了那点凉意,腾地站起来,往窗外晏文回的手上望:“在哪?快给我看看。”
“别急,”晏文回笑眯眯道,“我们来讨论一下你的《探疑录》。晏慢慢,第三卷你写了几篇了?”
晏书迟眼睛瞟到他手上一本册子,清清嗓子,诚恳地说:“四篇,我现在正在写第四篇。”
虽然有三篇是过去三年间写的。
晏文回也知道这茬,呲牙笑了一笑,面容却越发和善:“这样罢,三弟,一卷五篇,我也不催你,剩下这两篇你什么时候写出来都行……”
晏书迟脑中警铃大作。
“……反正呢,我现在也要忙《蜉蝣记》刊印的事,”晏文回接着道,“印坊要赶着雕刻书版,稿子今天就得送过去——”
他拖长了声音,看晏书迟不自觉地也跟着提起一口气,方说出剩下的话:“鉴于你台议之后表现不错,我就先把后半部分拿给你看。”
晏书迟一口气卡在喉咙差点没上来。后半部分?直接跳过一半内容去看结尾,这是暴殄天物!
但是,真的好想马上看到《蜉蝣记》……
他在忍气吞声以图后日和怒斥黑心商之间反复挣扎,终于还是没忍住:“二哥,薛如最近很忙吗?”
晏文回先是一愣,然后又是一怒。
“晏书迟,你胆敢编排起我来了!”
交了稿,放下心中头等大事,文风之议又正好告一段落,沈遥难得过上了一段空闲日子,可以放松玩玩。
崔道蔚一如既往地忙。听说国子学那边不知抽了什么风,硬是要对半刊录台议——是两本院刊各自录半篇学士台议、半篇学院台议这种。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偏偏祭酒和院长还都同意了。
所以现在《离骚》的成员只能加班加点地重新调整这次院刊,还得和国子学那边对接沟通,笔都不知道薅秃几杆。
沈逢也正忙,再过不久就是武举了。自熙宁四年来武学重开,这已是第三次武举,朝中对此也越来越重视,此次更是完善了许多细则。沈逢虽因着家学渊源,在武学中一向成绩颇佳,但面对这个举全国之力遴选武官的考试,还是需要全力以赴。
没有人陪,沈遥乖乖在书院里上了几日课,又一次轮到琴课时,终于还是溜了出去。
她拿着直讲批准她休息的条子,说要提前下学回家,门房不疑有他地开了门,沈遥便大摇大摆,光明正大地出了书院。
然后就在清都茶坊的门口撞见了熟人。
我宁愿去练琴。沈遥想。
还不如回家和黑心商面对面呢。晏书迟想。
沈遥打眼瞧他,晏书迟一身白衣,衣冠楚楚的模样,怀中还抱着书卷,知道的他是逃课来了茶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习书呢。
她嗤道:“原来国子学这么早就下学了。”
晏书迟还嘴:“不如汴京书院宽松自在。”
话不投机半句多,沈遥一抬下巴,晏书迟别过脸,全当对面是空气,各自踏进门去。
感谢清都宽阔的大门,让空气能确实像空气一样。
沈遥在此处是熟客了,甫一进门,便有仆从殷勤地迎上来,带她到了常坐的雅间里。她进门前回头看一眼,晏书迟的身影已不知没入楼中哪个角落了。
汴京城中,潘楼或许是吃食上的一绝,但要论起茶来,清都才是头等。沈遥端坐在雅间中,深深吸了一口盏中清茶馥郁的茗香,方才在门口的那点不愉快很快便抛到了脑后。
她照旧赏玩了一会儿雅间中的花木书画,才在茶博士过来添茶时想起最开始的来意。看了眼台上正拨弦弹唱的歌伎,不由问:“戴说话今日还未上场么?”
茶博士闻言笑道:“戴进士家中有事,这两日走不脱身。”
沈遥闻言“啊”了一声,失望地叹口气。
清都茶坊的说话和它的茶一样是头等。几位说话中,又以戴进士最引人入胜,通晓百家。说经讲史,小说公案,没有他讲不来的。
连逃课都逃得不是时候,真是失策。
横竖也听不到戴进士的说话了,沈遥干脆坐下来,专心就着花木品起茶来。
另一边,晏书迟就没有如此悠闲的境遇。
前两日没忍住惹了晏文回,他二哥居然直接就把玉京客的稿子收了回去,一张纸片都没叫他摸着。别说跳过过程看结局了,这下是连结局都没得看。
虽说《蜉蝣记》正式成书后也一样能看,可是——哪里有那么快能成?不说外地那些书铺,便是在汴京城里的这个,雕版、印刷、装订,要预先留出足够的货,还需要一段时间宣传预热,最后才是上市。
怀文书坊的流程他看了这么多次,早就心里有数。这一套下来,等到成书发售,少说也要一个月。
一个月,明知道故事就在那却看不到,要硬生生等一个月的时间,晏文回实在是欺人太甚!
他当日便发奋图强,把第四篇故事收尾写完,接下来却犯了愁——不知道第五篇该写什么。
《探疑录》是破案解密的故事,写一二卷时,他是蹭着父亲在审刑院的卷宗找灵感的。审刑院收录朝中各地大案,卷帙浩繁,但他一路看下来,发觉其中动机几乎都是为财、为情、或是为了报仇。
这些固然是人之本性,可是这么多案子写过来,再用这样的原因作谜底,连他也觉得乏味。
苦思了两日没思出个结果来,想起已有许久没到清都听戴进士说话了,干脆今日翘了课,卷了纸笔来找灵感。
结果就听说戴进士今日不来。
晏书迟坐在位置上,感觉人生都灰暗了。
写书没有灵感,这也就罢了;好容易到清都听个说话,结果跟那个沈遥迎面撞上,转过脸也能装作没看见;现在跟他说,说话也听不了了!
噫嘘唏,世事艰难……
先时遇到那个沈遥,他就该转身就走。
他忿忿向下望了一眼。他常坐的雅间在二楼,方才上楼时,正看见沈遥进了一楼的雅间。一楼是大堂,正中坐着弹唱的歌伎,人声喧闹,哪里比得上二楼,远观才够清雅。
从他隔间的窗口向下望去,正可看见对面楼下沈遥雅间的门。茶博士方才敲门进去添了茶,这时出来,又回身阖上门。开合之间,他只瞧见里头的一块地砖。
当日在沧浪台,他就觉出沈遥此人极有主见,在台上的一席辩论也证实了他的看法。只是没想到她还如此大胆,逃了课不说,竟还敢一个人就到茶坊来,连个女使都不带。
也就是清都颇有美誉,不似那等三教九流之地,若是……
“喀哒”一声,茶坊小二推门进来,正要送上小食,却见雅间里的年轻郎君呆呆坐着,手里的毫笔掉下来,落在白纸上,骨碌碌划出一道墨痕。
他唬了一跳,小心翼翼道:“晏郎君?”
晏郎君全不理他,只呆滞地看着空中,片刻之后,忽然大笑两声,一拳砸在桌子上。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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