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厚重的钟声响过五声,安静的书院里沉寂片刻,很快又响起人声。一扇扇屋门打开,灰蓝云纹的褙子在轻风中起落,从屋中走出飞鸟一般四散开来的女郎们,三五成群,说笑着向书院一角走去。
书斋很快走得空空荡荡,卢四娘收整好桌上的书卷并笔砚,向等在门外的同伴走去时,看见左前还定定坐着一人,全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沈二娘,你还不去食堂么?”她问。
“嗯嗯,”那人应了一声,转过身来,“我等崔五一道去。”
“崔五娘?”卢四娘向外望了一眼,对角的一个书斋门还阖着,半开的窗中飘出一点语声,不由咂舌:“她们这堂课是易直讲吧,那可有得等。”
沈遥耸耸肩,露出个无奈的表情来。卢二娘闲说了两句,便向她挥挥手,和同伴相携着往食堂去了。
她便又转回身,笔尖在砚台上点了点,悬在纸上,半晌没有落下。
“阿遥?”
冷不防又一声唤,沈遥笔尖一抖,一滴浓墨跌在纸上,瞬间便晕出一大块黑痕。她懊恼地“啊”了一声,叹着气叠起这张纸,放到一边去。
“你在写东西?”来人道,从后头转过来,霞姿月韵的一张脸,恍然一面,连书斋都好似亮了几分。
她欠身看看桌上那一沓乱七八糟的纸,歉道:“我还以为你在出神。”
“没事,本来也没写什么。”沈遥摆摆手,开始收拾东西,随口道:“今天这么早?”
“易直讲教案忘带了,不早放课还空坐着么?他记性又没有张博士那样好。”崔道蔚道,一边直起身来,含笑朝门外一颔首。
沈遥跟着转头看去,就见易直讲正经过书斋,浑然不觉,也向她们笑着点点头。
她知道这人就是面上正经守礼,不知道竟还能刚编排了直讲、下一刻就毫不心虚地当面问好的。唉唉,汴京书院头名大才女都如此,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装模作样地唏嘘一阵,崔道蔚不管她,只乜道:“今天的羊蹄笋你还想不想吃了?”
“当然要吃。”沈遥啪地阖上桌上最后一卷书,压上镇纸,当先走了出去:“一旬呐,一旬才轮一次这道菜!”
“知道不好等还坐在那儿,你就不能先去食堂帮我占一份么。”崔道蔚跟上她,两人在小道上挑着林荫走,阳光透过树梢,疏疏落落地在襦裙上跳跃。“不过,如果你是终于打算写《蜉蝣记》第六章,那我可以原谅一下。”
“什么叫‘终于打算写’,”沈遥抗议道,“熙宁年最良心笔者就是我了好吧,这次只是有一点点卡壳。”她比起一条小缝:“就一点点。”
“嗯嗯,”崔道蔚点头,“是不是最良心不知道,反正比一卷拖三年的白雪歌良心。”
见沈遥又要瞪起眼,她忙快步走进食堂,向厨下打了自己的饭。“好好好,不说你的白雪歌。所以你到底在写什么?”
食堂里人头攒动,她们捧着餐盘转了一圈,才找到两个空出来的位置。沈遥犹不满意,耿耿于怀道:“白雪歌那是严谨细致,精雕细琢,怎么能说是拖呢?就是五年写一卷我也看。”严正申明完观点,才答道:“我是在写沧浪台的稿子。”
“沧浪台?”崔道蔚讶道:“离台议只剩三日了,阿遥,你还没写完辩词?”
“没有,”一提到这事,沈遥就沮丧起来,“怎么写都感觉不对,连我自己都不能说服,怎么去辩倒国子学那群呆子?”
她一面说,一面用筷子戳着碗中米饭,话到最后,颇泄出几分咬牙切齿来。
国子学,当朝最高学府。科考取士三百人,国子学占一大头,无数国士鸿儒于此著书教学,天下士子,无不以入国子学求学为荣。
而汴京书院,则是个年轻得多的学院。数年前宣国公主至幼学之龄,原本按宫中规矩,只需挑选三名伴读一同读书,但官家疼爱公主,兼又有太子进言,索性便办了一所专供官宦家女儿进学的书院。
听说初议之时,原本打算就叫女学,但公主说“郎君的学院可以叫‘国子学’,我们怎么就当不起‘汴京’二字了”,最后竟也真就将名字定成了“汴京书院”。
但也因着这件事,国子学从一开始,便同汴京书院有些不对付。
书院落成之后,宫中两位公主都来此进学,除却广聘名士之外,太子还请动了国子学的祭酒、博士不时来书院授课。因此,汴京城中官宦人家无论抱着什么心思,也都纷纷为家中女儿报了名,汴京书院便如此开办了起来。
数年过去,书院学子越来越多,学中时有诗文流传出来,往往引得一片称赞。一直到前年,书院里有善著文的学子牵头办了一刊《离骚》,刊登了院中妙文好词,原本只是自娱自乐,谁知竟反响热烈,连观文殿大学士看了亦大加赞赏。
这可把国子学激得不行。原本两院之间就有别苗头的势头,先是创立之初宣国公主那一句话,再到书院选址——国子学在朱雀门外御街东侧,汴京书院在御街西侧,正是对称。此外,甚至曾经还有生员不满祭酒为书院授课之事发生。
这下见汴京书院大出风头,国子学马上就办了一本《国风》,卯着劲要把《离骚》压下去。汴京书院当然不能咽下这莫名其妙的气,下一刊《离骚》也接着来了。
你来我往间,《国风》并《离骚》便成了每月定刊,甚至远销江南各地。书中所载内容,也从单纯的诗词文章,加入了各事评议。
事情就出在这评议上。
本朝承平日久,虽边疆仍有忧患,但朝中总是歌舞升平之象,兼以先帝晚年穷侈极奢,文坛之中,便慢慢相应形成了绮靡浮艳之风。
近来有大家提出申戒浮华,以文经世,汴京书院中一向偏好简雅文风,《离骚》中便登了许多赞同唱和之文,其中更以沈遥的文章为首。
然而,这一刊《离骚》过后,竟有国子学生员在《国风》中唱了反调。
那文章中说,文字空浮与否,与辞藻雕琢关系不大,反倒是追求改换文风的,往往言辞晦涩,追求拟古,倒落了刻意。
平心而论,当日这篇文章也有几分可取之处,书院里大家传阅之后,也有不少人赞同其中一些观点。但书院同国子学不顺眼许久,新仇旧怨涌上来,倒一定要对着干了。当下便有人捋起袖子要写辩文,同国子学辩上一辩。
汴京书院辩了,国子学当然也不甘示弱,文风之议的辩文,就这样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好不热闹,每一刊《国风》《离骚》上满是妙语连珠。相持了几月,谁也说不服谁,到最后,终于惊动了国子学祭酒。
祭酒找上了书院院长。
此事文坛中人都旁观许久,甚至还有大家披挂上阵,借了刊集一席之地畅言。但书刊始终慢了许多,一来一往间又是一月过去,许多想法总是不能及时讨论。祭酒和院长商议之后,便下了决定,要在沧浪台中举办一场台议。
一场文风之议。
台议定在寒食假日第三天,今日是书院放假前最后一天,距离台议正好三日。
好歹还有两日假可以准备,崔道蔚无言看她,半晌才道:“那你……勉之?”
沈遥哼出一声,终于放过碗中被戳得乱七八糟的米饭,转向被冷落一旁的羊蹄笋。“会的,我一定会写出叫他们心服口服的辩词。”她恶狠狠地说。
“士秋,你台议的辩词写得如何了?”
被叫到的人抬起头来,便对上一排直直盯过来的眼睛。
晏书迟吓了一跳,面上犹不动声色,镇定地问:“怎么了?”
“再有三日便是台议了……”一人道。
“我们想看看你的辩词。”另一人接道。
“好反思我们还有哪里写得不足,趁还有时间改一改。”最后一人一锤定音。
其他人跟着点头。
一排殷殷期待的目光下,晏书迟沉默了片刻,慢吞吞地说:“我还没写完。”
书斋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这是当然!”很快有人反应过来,眼神又从期待变成了钦佩:“文风之议是晏兄首倡,当然想让自己的辩词至臻完美。”
他大力点着头,话语里也满是激扬:“晏兄,我相信你,到时在沧浪台,你定能语惊四座,叫汴京书院那些妄人哑口无言!”
晏书迟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周围人便都已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向他投来饱含期待与信任的一瞥,又各自振奋地回到案前,抽出稿纸奋笔疾书起来。
晏书迟:……
他沉默片刻,拿起倒扣在桌上的书卷,看着其下方方正正空无一物的白纸,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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