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定是幻觉。”

    加卡尔躺在血泊里,看着头顶黯淡的星辰。曾有人告诉他,天上的星轨能够预言人的宿命,但于他而言,这星光,这月色,都好像某种无法逃离的锁链,某种迟早到来的结局。

    而他此时此刻,正比从前任何一刻,都迫近这一结局。一道从右肩横亘左肋的伤口几乎将他斩成两段,并坦露出其中惨白的骨骼,翕动的肺叶。鲜血瀑布似的涌出,却又逐渐冰冷,逐渐剥离他的意识,令他想起许多可有可无的过去。

    他知道自己将要死了,所谓极致的愿景,终焉的关怀,就这样毫无征兆的降临。那些长久存在的仇恨,那些长久存在的悲痛,也就这样即将消散在无人知晓的黑夜里。他于是感到一阵莫大的无力,并心有不甘的,试图抬起双手,试图继续那些无果的斗争。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甚至就连那珍珠似的星辰,都已渐渐模糊,渐渐失去了熠熠生辉的光明。他望着被夜色吞没一切,望着在死神拥抱他的刹那间,出现在他面前的,窈窕虚幻的人影。那人影似乎在笑,又似乎充满悲哀的凝望着他,用洁白纤长的手指摩挲他难以愈合的伤口,用冰冷和缓的眼神慰藉他即将衰亡的内心。那是一个极其漂亮的女人,有着黑色弯曲的长发,鲜红浓艳的嘴唇。

    而那嘴唇又似乎在说些什么,似乎吐出了蛊惑煽动的气息,但加卡尔实在太虚弱了,实在听不清她低声呢喃的话语。一切都如深水里穿梭的回响,失去了意义和形状,只有一股沉稳醇厚的嗓音,引领着他,救赎着他。

    “替我向波诺瓦和卡丽卡问好。”

    加卡尔睁开双眼,便听见伊利亚德这样说道。他此时正身处图尔郊区的偏僻旅馆,四周是浅棕花纹的墙壁与样式古旧的木质家具。房间靠窗的一侧,摆着一张几经修补的方桌,桌上泛黄的便签纸正在晴朗的阳光下卷动。而那位伯爵便坐在方桌面前,穿着与形象不符的松垮工装,一面架着长腿,一面拿着黑色的电话听筒,与听筒里未知的人物商议起接下来的行动。

    伊利亚德发现了加卡尔的苏醒,于是抬起下巴,指了指床头餐盘里的鸡蛋三明治,而后又咬着烟卷,扭头继续着彼此并不和平的沟通。加卡尔从那来来回回的对话里得知,电话另一边是法皇眼巴黎支部的行动队长,一个名叫特里斯坦·昂利的中年男人。虽然他曾受教于伊利亚德,也是这位伯爵不可辩驳的下属,但他眼下的焦灼处境却使他无法心平气和的,接受这位伯爵的全部安排,他说:

    “伯爵,我明白您的好意,也明白您希望消灭吸血鬼的心情,但您实在不必做出跳车这样的事情。我是理解您的,可是我和铁路部门解释了一个晚上,才拿回您放在车架上的行李。况且支部长,支部长波诺瓦,他已经八十多岁了,难保您下次这样做的时候他不会进到医院里去。”

    “特里斯坦,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多愁善感的男人了?”

    伊利亚德笑着,虽然他跳车的大部分原因归结于加卡尔,但他心底里却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自己并非一个会因同情或担忧而改变行动的人。他之所以从车窗里跃下,向着卢瓦尔河跃下,仅仅是因为加卡尔拼尽全力的模样感染了他,带给他许多早已消逝的热情与冲动。他想到这里,把烟卷揿灭在烟灰缸里,并以某种通晓一切的语调,向特里斯坦缓缓安慰:

    “总之我明白了,我会尽快找到去巴黎的列车,你不必继续担心。”

    “不,不行。”

    特里斯坦罕见的,态度坚决的反驳了他,并有些苦恼的说道:

    “伯爵,我知道这很像借口,但波诺瓦早已对我下令,如果我再不亲自来接您的话,就不能继续巴黎支部的任何工作。”

    “是吗?”

    伊利亚德有些揶揄的反问,尔后从喉咙里发出一阵轻柔的,低低的笑声。他又从桌角的银盒里拿出烟卷,侧着脖颈点燃,并一面吞吐着雾气,一面与特里斯坦约定了返程的时间。他在对方的一连串的回答声里挂断电话,并转过头去,望向不远处坐在床上的加卡尔。而那些从容镇定的神情,那些圣人垂眸般的宁静,便随着日光闪烁浮现在他眼里,使他洋溢着打动人心的力量,他说:

    “抱歉把你吵醒了。”

    加卡尔因此笑着摇头,并掀开被子,走下床去。他的衣服与那位伯爵的亚麻西装一样,在昨晚被河水打湿,不能幸免于洗衣房的命运。因此他那橄榄色的光裸脊背,此刻便与洁白干燥的床单映衬,显出一股牛油般的湿润光泽。而他背上那些大大小小的细碎伤痕于是袒露着,仿佛袒露他挣扎战斗的过去。

    “无论如何,感谢旅馆老板的好意,我们总算还有衣服可穿。”

    伊利亚德说着,指了指床尾的老旧工装,随后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苦笑。好在加卡尔并不在意这些,他曾在巴尔干的土地上流浪,本就对许多事情有着超乎寻常的忍耐。他穿好上衣,一面把衣袖卷上手肘,一面踌躇着,垂下睫毛浓密的眼睑,有些拖沓的说道:

    “伯爵,感谢你……这样照顾我。”

    伊利亚德从他那话语里惊奇的发现,这位看似野性莽撞的南欧青年,实在是个与外表不符的,腼腆柔和的人。他于是又缓缓的笑了起来,并靠在椅背上,对加卡尔说: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加卡尔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皱着眉头,对伊利亚德补充道:

    “对不起,如果不是我……”

    “加卡尔,我并不在意这些。因你是希望拯救,希望获得信仰,希望投身光明无瑕的世界,才会有这些伤口,才一次又一次从血与灰里归来。”

    伊利亚德这样说着,并用目光追随着加卡尔的身形,看他衣领下遮盖不住的,交错纵横的伤疤,便忽然产生了一阵奇妙的感动。他想,加卡尔一定是一个勇敢的人,一定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如他同僚中的任何战士一样,值得他最真切的尊重。但就在此时此刻,加卡尔却目光苍凉的与他对视,并向他忏悔似的坦白:

    “可是伯爵,这些伤痕,实然都是上天注定的代价,是我无能为力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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