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十三四岁的样子,一身简朴麻衣,寒酸但干净整洁。
半长的头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脸颊瘦到凹陷进去,更显得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天边的星子熠熠闪光。
说话时,那一双漂亮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郑琋,语气淡漠疏离,彬彬有礼的模样不像是在苦寒之地长大的人。
郑琋看着的少年,假装不认识他,试探着开口:“你是郑璠?”
少年一愣,点了点头,“你是?”
说完,似是想到什么,刚刚还算老成持重的少年脸上一闪而过惊喜的表情,他望着郑琋,眼中满是期待,“你,你……”
郑琋迎上了他的目光,“我是郑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和上一世一样,因为郑璠来北疆时才四岁,郑琋当时都已经做好了他并不认识自己的准备,结果没想到她刚说出名字,郑璠就道:“琋儿姐姐吗?我知道你,你是姑母的女儿!”
似乎是看出郑琋的讶异,郑璠解释道:“自我懂事以来,祖母就天天念叨你们的名字,嘱咐我不能忘记。”
郑琋脑海中浮现了郑家祖母慈祥和蔼的面容,又想起上一世从郑璠这里得知郑家妇孺大多死在流放的路上,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祖母因为接连的打击,到达北疆后不过一年便离世的事情,轻声道:“我也没有忘记。”
“哎,光顾着说话了,琋姐姐赶路肯定很幸苦,快进屋坐坐!”郑璠看出郑琋情绪不好,赶忙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回身请郑琋进了院子。
余光看到郑琋身后的墨玉,虽有些好奇,但也知道这种氛围下不适合说其他的,所以忍住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叹。
郑琋注意到郑璠的眼神在看到墨玉的时候亮了一下,明显是很喜欢,便主动道:“它叫墨玉。”
郑璠啧啧赞叹:“墨玉啊,还挺贴切。”他说的是毛色,墨玉浑身毛发皆黑,月色映照下确实像一块莹润的黑玉。
在院子里安顿好墨玉,郑琋随郑璠进了屋子,推开门就见数块牌位规规矩矩的摆放在正中间的供桌上。
见郑琋看着牌位不说话,郑璠默默的擦拭了供桌上落的灰尘,又给牌位上了香,神色如常道:“祖父他们的牌位是祖母找人做的。祖母说,人死要有个归处,祖父他们死在京城,我大哥他们死在流放的路上,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就只能立个衣冠冢。他们死前受了那么大委屈,死后就得多给些香火,所以祖母嘱咐我们,要勤擦供桌勤上香。”
郑璠说的轻描淡写,郑琋却可以从里面听出一丝悲凉。
十年前,郑璠不到四岁,郑家人流放途中死伤惨重,平安抵达北疆的只剩他和祖母,以及大房长姐郑玓。
等到祖母过世后,他身边就只有一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堂姐相依为命。
两个孩子,从来没怎么吃过苦,在流放之地活下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不过现在不同了”,郑璠和郑琋大概说了他们这些年的经历,又问了郑琋的事情,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隐隐有水光闪烁:“现在琋姐姐来了,我又多了一个亲人。”
郑琋看着郑璠的样子有些难过:“你知道我不是……”
“我知道”,郑璠打断她,表情严肃:“祖母说过,你是姑母的女儿,你姓郑,所以你是郑家人。”
郑琋看着郑璠眼中的坚定有片刻恍惚,她低头沉默一会儿,道:“你说得对,我是郑家人。”
“这样才对嘛”,郑璠高兴了,他将郑琋拉到桌边坐下,道:“琋姐姐你先坐着,我去石场把阿姐接回来,她在那里给人家做饭,她要是知道你来了,肯定会很高兴。”
郑琋没有坐,“我跟你一起去吧。”
郑璠有些犹豫。
郑琋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郑璠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就是石场的路不太好走,琋姐姐你又是远道而来,肯定累了,不如就在家里等我们回来。”
到底是年纪太小,郑璠虽然伪装的很好,但是眼中一闪而过的恨意还是没能瞒过郑琋。不过他不愿意说,郑琋也没有逼他,“那你路上小心。”
“好。”
郑璠推门出去后,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他将手放在腰间,摸到里面藏着的一把匕首后,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
他甚至还有心情朝草棚下闭目养神的墨玉打个招呼,才大步往石场的方向而去。
因为要警惕路上可能出现的任何突发状况,所以郑璠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道身影悄悄跟了上来。
郑琋没有特意隐藏自己的行踪,就那么不紧不慢地缀在郑璠的身后,不至于把人跟丢,也不至于那么容易被发现。
不怪她多疑。这世道,寻常人家孤儿寡母尚且免不了受人欺侮,更何况这些年郑璠、郑玓两人皆不过十来岁的年纪。
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在北疆这等穷山恶水之地,身上还背负着罪人之后的名头,能够活下来就已经实属不易。
看郑璠走之前的反应,估计是遇到了什么事。而且这事情发生的频率还很高,以至于他都已经习惯,并且找到了应对的方法,所以才不愿说出来,平白让人担心。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郑琋猜测事情的根由可能出在郑玓身上,因为郑璠的话里有太多让人疑惑的地方。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和郑玓的婚事有关。
要知道,距离郑玓出嫁已经不到半个月时间,可是她刚才观察,郑家似乎并没有要办喜事的苗头。
上一世她沉浸在找到故人的喜悦中,得知郑玓是如约嫁给曾经订了亲事的人家,还以为那人家良善,即使儿媳妇娘家没落,也愿意履行约定。
但是在亲眼目睹郑玓坠崖身亡,那王清衡和他妾室洋洋自得的面孔后,郑琋再这么想就是个傻子!
王家在京城并非小门小户,王郑两家订亲也是因为当年郑家大爷郑悯和王清衡的父亲曾是同窗好友,两家娘子又几乎同时有孕产子,才会脑子一热,给两个孩子定下了娃娃亲。
不久后郑悯带着妻儿离京,算起来两家已经十多年没有过来往,王家即便在意外人眼光,也犯不着为了名声,去履行那个本就没什么权威性的约定。
更何况,王清衡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即使那人是个青楼女子,身份上不了台面,但是京城里最不缺名门贵女,以王家的条件,是不难找到可以嫁给王清衡做正房的女子的。
那王家为什么非要把远在北疆的郑玓娶回去
郑琋心里留了个疑虑。
暮色渐深,通往石场的小路上,郑琋跟在郑璠身后,只见他脚步匆匆,整个人都很紧张。
采石场就在村子外面不远的地方,再难走的路一刻钟也能到了,郑玓那么大一个人,怎么回家还要弟弟去接呢?
除非路上不安全,发生过什么让郑璠不愿意姐姐再独自一人回家的事情!
这个念头一起,郑琋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变得凌厉起来,如果真的有人欺负郑家这对姐弟……
夕阳只剩余晖,洋洋洒洒落在大地上,西陵山颠被镀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看起来暖暖的,只是略微有些刺眼。
郑玓从矮棚下走出来,解开围裙挂在门边,到外面的水池边洗了洗脸。
伙房里烟熏火燎的,炙热的温度烤的她的脸红红的,有些地方甚至都已经干裂脱皮,沾水就一阵刺痛。
洗完脸,从怀里拿出一块黄褐色软布,这是弟弟郑璠攒钱给她买的。软布可以防风沙防日晒,在北疆,很多年轻姑娘都在用。郑玓平日不舍得戴,现在倒用来遮伤口了。
对着水面理了理鬓角,郑玓坐在院子外面的大石头上,等着郑璠来接她。
夜色悄悄渲染开来,郑玓眼中弥漫出一股忧色,往日这个时候郑璠已经到了,怎么今天这么晚?
难不成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正担心着,从小院柴房里走出一个人。
来人身量很高,打着赤膊,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肤色黑红,但长相并不难看,剑眉星目,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
他是伙房里的帮工,平日里都干些打柴劈柴的力气活,名叫钱越。
钱越见到郑玓,面上有片刻不自在,又返回去,再出来时已经衣衫整齐,干净利落。
他走到门前,叫了一声郑姑娘,“怎么在外面坐着,天很晚了,不回家吗?”
郑玓摇摇头,客气回应,“郑璠说要来接我,让我在这里等他。”
“这样啊”,钱越往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郑玓疑惑,“钱大哥不走吗?”
钱越抱臂倚在门边,“我突然想起来二牛那小子说好傍晚要把柴火送来,结果到现在都没见到人,估计是有什么事情给耽搁了,我等他一会儿。”
二牛也在伙房做事,他和钱越负责轮流上山砍柴。
“嗯”。郑玓没有再问,两人一时无话,各自沉默下来。不过有个人陪着,郑玓不安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北疆的夜色很美,天幕低的彷佛一伸手就能够到天边的星星,郑玓仰着头,看得出神。而在她身后,钱越盯着她的侧脸,也在发呆。
不过这样的状况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小路那头终于有动静传来。
“阿姐!”
郑璠来得匆忙,额头上都是汗水。见到郑玓后,板起来的脸似冰雪消融,丝毫不见疲惫之色,眼睛反而亮晶晶的,像是有什么喜事急着和人分享。
来到近前,他才注意到黑暗中还有一个人在,下意识就伸手去护郑玓,等看清是钱越,才松了口气,“钱大哥,是你啊……”
钱越朝他点了点头,“既然来了就快带你姐姐回家吧,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好长时间,夜间天寒,万一受凉病了就麻烦了。”
“好,我们这就回去。”郑璠有些不好意思,和钱越道别之后,拉着郑玓就走,准备路上和她解释自己今天来晚的原因。
姐姐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非常高兴!
钱越目送郑家姐弟两人离去,抬头看了眼星空,随后也离开了。
路上,郑玓看着弟弟眼睛发亮的模样,不由得好笑,“遇到了什么好事,这么开心?”
郑璠故作神秘,“好事,天大的好事!”
郑玓猜侧:“许夫子同意收你为徒了?”
许夫子是采石场学问最高的人,被流放来北疆之前据说是京城有名的大学士。
郑璠喜欢读书,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当许夫子的学生,只可惜许夫子早已发誓不再收徒,他也就一直未能如愿。
不过好在虽然不能以师徒相称,这两年许夫子却也是放松了限制,允许郑璠每天抽时间到他家里看书。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郑璠始终坚信,只要他不放弃,总有一天老师会把他收入门下。
郑玓最是了解自家弟弟,见他这么高兴,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
郑璠:“不是这个,算了我直接跟你说吧——”
“呦,看看这是谁啊?郑家小娘子你可真是让我好等,这几日都见不着面,莫不是在躲我?”
一道带着调笑的声音突然出现,姐弟两人原本还在玩闹,听到动静同时变了脸色,朝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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