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在前往北疆的一处商道上,路边的茶肆中坐满了人。他们大多来自一个商帮,正聚在一起商议该怎么避过风暴区。
北疆地恶,夏天干燥少雨,又容易起大风,沙暴很常见,要是不走运遇到了,严重点就是人货两空的下场。
“快要起风了”,其中一个面相看着有点凶的中年男子打断众人的谈话:“安全起见今天就先在附近住下,等明日风停了再赶路。”
“也好,听老大的。”其余人附和。
主意已定,不用着急赶路的商帮众人一下子放松下来,有人起哄让老大请他们喝酒。中年男子也挺干脆,挥了挥手就要带众人去附近的驿店里吃顿好的。
出门时,商帮老大注意到角落里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穿着黑色衣服的少女也站了起来,将茶钱往桌子上一放就要走,他好心提醒:“小姑娘,你要是也往北疆去的话最好等明天,要起风了,路上不安全。”
郑琋,也就是被商帮老大叫住的黑衣少女,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微微一愣后,她轻声道了句:“多谢。”
商帮老大怕说多了惹人误会,提醒了一句便带着人走了,郑琋随后也走出茶肆。
茶肆旁边的一棵大树下,拴着一匹体型稍显瘦削的黑马。
彼时正悠悠啃着草皮的黑马见郑琋出来,懒懒的打了个响鼻,像是在打招呼。
郑琋走到黑马旁边,摸了摸它的鬃毛,从衣袖里掏出了一颗红枣塞进它嘴里,黑马被哄的高兴,大脑袋在她手心里蹭来蹭去。
“乖墨玉,你怕风沙吗?”
郑琋揉着黑马的脑袋,低声问道。
黑马只自顾自的吃着枣。
郑琋抬头看了看天色,北边的黄云在逐渐扩散,那个中年男子说的没错,马上要起风了,而且看起来风应该不会小。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果断放弃了冒险赶路的念头:“算了,也不差这一天,对吧?”
墨玉是她在宿金城买下来代步的,性子不算温顺,但胜在脚力强,这半个月来她赶时间,一路上都没怎么休息过,墨玉刚买下来时皮毛黑亮,这一番折腾下来瘦了不少。
好在一人一马相处下来还算和睦,郑琋因为担忧郑玓而心思烦乱,也随着离北疆的距离越来越近而平复下来。
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一切都还来得及。
黑马歪了歪脑袋,伸出舌头去舔郑琋的手。
“不能再吃了”,郑琋手上一痒,回过神来,她拍了拍嘴馋的黑马,伸手去解缰绳,然后牵着马往驿店的方向去:“我们在这里休息一天,风停了再赶路。”
黑马脖子上挂着一个铜铃铛,但里面没有铃舌,所以并没有随着它的走动而发出声音,黑马应该是早已习惯,所以对此毫不在意。它颇为神气的昂着头,跟在郑琋的身后慢慢走着。
在驿店安顿下来没多久,大风就刮了起来,郑琋坐在二楼的房间里,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有些害怕又忍不住好奇。
江南从未有过这么凶的风。
她站起身,想要推开窗看看外面,但下一刻如同鬼哭狼嚎一般的风声在耳边炸响,生生吓得她缩回了跃跃欲试的手。
郑琋老老实实的坐了回去,从包袱里翻出了一把短剑,拿了块抹布静静擦拭、发呆。
短剑是师父送给她的,说是能保平安。
说句实话,她真的有点想师父了,加上上辈子离开的时间,她已经半年多没有见过师父了,可是因为救人心切,她却连离开之前见他老人家一面都不能。
她无法解释自己的遭遇,就没有办法说服师父让自己提前下山。
六年的相处,郑琋自认已经非常了解自家师父,他面冷心热,却又古板固执,不然也不会因为好友一句玩笑话,立誓再不下山。
他认定的事情就很难再更改,他说郑琋不到下山的时间,就不会放她离开,早一天都不行。
想到这里,郑琋无奈的叹了口气,等到解决了郑玓的事情,她肯定要回宿金山负荆请罪,即便师父有很大可能不会原谅自己。
到时候万一师父不让她上山,她就在城里住下,时不时悄悄到山上逛逛,师父只有她一个徒弟,她怎么样都是要给师父养老送终的。
擦完短剑放下,郑琋又拿起一本佛经,走回床榻边坐下,开始像往常那样无声吟诵。
上一世她来北疆寻亲,心情是很忐忑的,因为她不知道到了北疆以后能不能找到人。
毕竟她那么多年渺无音讯,说不定郑家人以为她早就死了。
说起来郑琋的身世有些坎坷,她原本并不姓郑。在她五六岁的时候,家乡大旱,镇子里的人听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个老道士的话,非说是有人触怒了镇子外面那条江里的龙王爷,要想平息旱情就必须献祭童女。
郑琋就是那个被龙王爷看中的童女。
祭祀时,郑琋的父母为了把她从祭台上救下来,被愤怒的镇民们活活打死。
但是谁能想得到,不该死的人是死了,该死的却活了下来。
被投入江中的郑琋运气很好,被恰好路过的郑家大爷郑悯所救并带回了平江府的郑家。
郑家是平江府望族,当家人郑北鸣是一生从商,又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他的膝下育有二子一女,除了小女儿十几岁无缘无故出家之外,长子郑悯曾在京城的上京书院读书,才华横溢却不热仕途,放弃了科考选择回到平江从商,后娶妻方氏,生下一女郑玓,一子郑瓅。
次子郑忻圆滑而又知世故,掌管着郑家的商队,经手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与妻子吴氏育有两子,长子郑玙,次子郑璠。
三代人和和睦睦,父慈子孝,郑家的日子可谓过得红红火火,是平江府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
十年前,郑琋才六岁,刚到郑家没多久。
郑家的老爷子郑北鸣非常喜欢郑琋这个从天而降的孙女,二话不说给郑琋取了名字,还要把她写进郑家的族谱。
只不过后来想到自己那个十几岁就出家为尼的小女儿,虽然仍是气愤不已,却也不愿她真的孤苦无依一人,就那么常伴青灯古佛。于是在征求了郑琋意见后,把郑琋记在了已是出家人的郑家三小姐名下做了女儿。
郑家三小姐俗名郑忆,早年在平江府颇有美名,当然这名声不在容貌才华,而是据说她很有佛缘。
郑家老太太怀有郑忆时孕相不稳,一直在附近的青竹庵安胎,直到郑忆出生,才抱着孩子重新回到郑府。
庵寺里出生的郑忆自幼不喜热闹,虽然家中父母兄弟偏宠,但不知是不是生性冷漠,十三岁时便主动寻了郑北鸣,自言要出家礼佛,引来郑家所有人的反对。
好一段时间鸡飞狗跳后,郑北鸣见郑忆心意已决,又整日冷冷淡淡的模样,再忍不住,直接放出话来,她若是执意出家,那郑家就当没了她这个女儿。
原以为郑忆听了这话总要考虑一番,结果没想到郑忆应的痛快,给郑家二老磕了三个响头后就去那青竹庵落了发。
郑老爷子闻讯大怒,病了一场后,有心退一步,尝试让两个儿子把女儿劝回来,但郑忆态度坚决,郑家人无法,只能捐了大笔香油钱,暂时妥协。
几年过去,郑忆的闺名渐渐被人遗忘,代之的是出云师太这个法号。
而郑家也早在一年年的等待中确定郑三小姐不会再回心转意,郑北鸣气恼的同时又觉心中悲凉,他自认对唯一的女儿很好,自小娇养长大,却不曾想她竟会选择出家。
郑家究竟哪里对不住她?
郑老爷子想不明白,同郑忆之间的父女亲情间就像埋了根刺,一想起来就疼。
可是即使这样,在看到郑琋时,做父亲的还是会不忍心女儿年纪轻轻就伴着青灯古佛度此残生,所以想着怎么都要给她留条后路。
有个孩子傍身,百年后不至于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
就这样,郑琋以表小姐的身份留在了郑家,但是一直没见过她那名义上的母亲,直到两个月后郑家倾覆。
因为旱情日益严重,波及的范围扩大,江南各地流民四起。情势危急之下,京城派来了赈灾御史,负责处理南方灾情。
御史一行下榻平江府衙,那时郑家人才知,原来御史苏大人竟是郑家大爷在上京书院读书时的同窗。
本来只是简单的同窗相聚,郑家大爷郑悯按照礼节请御史苏玉图入府做客,却不曾想会因此而引火烧身,牵扯进贪墨赈灾银两的案子中。
当时的平江府太守突然上书,痛斥苏玉图勾结地方富商贪墨灾款、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欺压百姓,惹得当时刚刚登上帝位三年的大御皇帝震怒,派人查证属实后,先以教子无方的借口罢免苏玉图之父苏广陵太傅之职,后又判处苏玉图与富商一门成年男丁以斩刑,余下妇孺流放北疆。
这富户便是郑家。
郑琋第一次见到郑忆就是在郑家出事之后,她拦住押送郑家妇孺的官兵,把颈上戴着枷锁的郑琋带回了她修行的寺中。
初时,郑忆想跟她以师徒相称,但郑琋不从,非要叫娘亲,后来郑忆被磨得不行,退了一步,让郑琋叫她义母。
郑琋之后也问过郑忆,为什么不救郑家其他人,明明他们才是她的亲人。郑忆当时的回答是,出家人早已绝了亲缘,救郑琋也不过是因为郑琋记在她的名下,而她是出家人,早已与凡尘俗世做了了断,和郑家没有关系。
再加上,郑琋本来就不是郑家人,那些官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放过她。
救可救之人,别的不强求,这是郑忆的态度。
直到后来郑忆病重濒死,郑琋才明白义母当时所谓的不强求不过是在安慰她,不然她也不会在郑家出事后的短短四年里就病死。
大夫说,出云师太的病根在于心中的郁结难解。
“我如何能放的下?”郑忆当时病的人都已经有些迷糊了,她睁着无神的双眼,也不管身边是否有人在听,只沉浸在自责中,说了一大段比郑琋这么多年与她相处说的还要多的话。
她说,她怀念自己在郑家长大的那段日子,她也恨那些陷害了她大哥,害了她父兄一家的人。
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郑琋却清晰记得义母阖眼时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她终究与佛无缘。
明知郑家无辜,也猜到背后牵扯到朝堂争斗,却只能隐藏仇恨,无力为郑家平冤昭雪。
她甚至动摇了自己曾经坚持的信仰,出家人讲求六根清净,她的心里却早被仇恨与愧疚腐蚀。
但是直到最后,她也没说要郑琋帮郑家报仇的话,只关心她死后郑琋一人孤苦伶仃该如何生存。
不得不说出云师太的顾虑是对的,当时的郑琋才十岁,在出云师太死后,失去了庇护,青竹庵就不愿再收留她。
原因由来已久。
郑琋刚到青竹庵的时候,平江府就有了解郑家事迹的人暗地里骂她是扫把星,克死了亲生父母不说,到了郑家两个月,就把一个百年望族给克没了。
所以那个时候,郑琋就是霉运的象征,谁见谁怕,都生怕跟她扯上了关系,一招不慎家破人亡。
青竹庵因为曾经收了郑家不少香油钱,加上出云师太在庵中有一定话语权,虽不愿意接手她这个烫手山芋,但终究看在她姓郑的份上,没有拒绝她住下。
眼下出云师太早早病逝,似乎是更加坐实了郑琋是个扫把星的传言,所以不止青竹庵,偌大个平江府都不再有郑琋的落脚之地。
郑琋对此并不在意,她从来不信这些,她虽然年纪小,但不是什么都不懂。
爹娘的死,是那个道士和镇上愚昧受骗的村民害得,她长大以后会找到那个道士报仇,而不是将所有原因揽到自己身上,不然就违背了爹娘的初衷,他们舍命救她,可不是为了让她自暴自弃的。
而郑家人,听义母说,他们是被人牵连了,幕后有人策划一切,郑家只是其中的一枚被舍弃的棋子,即使没有她,郑家依然会被人盯上。
但郑家到底是她的恩人,虽然她只和他们相处了短短两个月,但是郑家人对她的好她永远都会记得,她有时也会自责,但更多的是想快快长大,找到那个陷害了郑家的人报仇。
所以她在离开青竹庵后,决定到北疆去寻郑家人,不是为了和他们在一起,她只想去看看,看看义母惦念的亲人们是不是好好活着。
只不过,她自己虽然不在乎那个扫把星的传言,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像是在逼着她接受。
她自己一人到不了北疆,所以半路混进了一行几十人的运货队伍,刚出平江府的地界,或许是她身上沉寂多年的“扫把星”光环再次亮起的原因,运货队伍遇到了山匪。
郑琋躲在货物箱子里,趁着山匪抢夺财物,没有注意到她,矮着身子躲进了山林。
为避开山匪的搜索,她一路往深山里钻,然后进山没多久,她就迷了路。
迷路还不算,更倒霉的是,她刚一进山,天上就下起雨来。
雨天山路湿滑,惊魂未定的郑琋一脚踩空,滚进了山涧里。之后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
她被一个隐士高人救了,高人还说她骨骼清奇,是练武的好苗子,非要收她做徒弟。
这就是郑琋的前半生,短短十年,经历却很丰富。而她重生的节点,则是学得一身武艺后,告别恩师,决定到北疆寻亲的前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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