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娜望着伊尔曼的眼神变得很复杂,她有些意外,有些惊讶,还有些难过,却也有些同情……

    有些问题,若是不细想,其实不会察觉到什么异样,但只要稍微仔细思考一下,便会发现,有些东西的确只能称之为“谎言”,并且一戳就破,完全经不起推敲。

    教科书里的内容都是尽量简单浅显的,大家用于学习的时间非常有限,却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学到尽可能多的东西,如此一来,便只能舍弃一部分的“精”度,而花费更多的力气在“广”度上。

    想要进行更深层的学习,便可进入大学里学习,大学是在很大程度上舍弃了“广”度而专攻“精”度。

    熔城里也有许多不错的大学,像海娜,在依利特班毕业后,便可直接升入自家创办的“科恩商学院”,专门进行商业领域的深度学习。妮可和罗德也可以直升入他们瓦芬家创办的“瓦芬武器学院”,进行武器原理和武器研发方面的学习和深造。

    但熔城的所有人都要服兵役,贵族最少的服役期是两年,平民则是五年;贵族们也可以自行选择服兵役的时间,但最晚不得晚于30岁,大部分都会选择在身体状态最为适合的十七八岁服兵役,然后再进行其他方向的深造。

    唯独伊尔曼,在依利特班毕业之后,甚至连服役的机会大概率也没有,便要直接进入内阁,开始直接接手梅耶的相当一部分工作;梅耶给他的时间也不会很长,可能很快便会让他接手城主之位,总揽熔城管理大权。

    听起来风光无限,可实际上却是肩负着无比沉重的压力重担,还要面对政治场之上的各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其实原本莱希茨家也有自办的大学,但自从梅耶接任城主之位开始,便对熔城进行了许多大刀阔斧的改变,比如,将熔城内的大学直接砍去一半,莱希茨家的大学也是在这个时候被关闭的。

    很难相信,身为熔城的统治者、贵族之中的金字塔尖,梅耶居然是一位“教育无用论”者,他认为书念几年就够了,社会和政治场才是最好的大学,整天蹲在象牙塔里读书、学习知识根本毫无用处,不如早点毕业在真正的磨砺中成长。

    因而,留给伊尔曼专门用来读书学习的时间已经非常少,教科书又是为大部分人编撰的,而不是专门为他这种百分之一的顶尖学生编纂的,对他来说,教科书上的内容当然太过浅显稀少。

    伊尔曼的处境和心情,即便是说出来,也未必能有几个人理解,何况他还并不愿意主动诉说,更不想博人同情。如果不是今晚的谈话,海娜也几乎忽略了伊尔曼的心情、忘记他在痛苦与愤怒中不断挣扎,却无处诉说也没法改变。

    身为少主的他,根本没有任何自由可言。

    经过许久的思考和挣扎后,海娜终于叹了口气,将原本的许多话都吞回到了肚子里,拍了拍伊尔曼的肩:“那你小心一点,千万不要被其他人察觉。”

    伊尔曼的脸上也终于露出微笑:“谢谢。”

    伊尔曼松了口气,不需要多费口舌,也不需要说的太明白,海娜自然会将一切在脑中捋顺。至于海娜心中所想,伊尔曼不能说了解得一清二楚,也可说是八九不离十。海娜的表现,也亦如他期待中的一样。

    即便伊尔曼因为无法说出实话而对海娜心存一丝愧疚,但眼下也只有如此。其实他和边曦钺的“表面关系”不只一个人知道,只是上层之间相互遵守着上层贵族之间的保密协议和互助习惯罢了。

    但这一丝愧疚本是他不该有的情绪,伊尔曼暗暗叹息,等到什么时候能连着最后的一丝愧疚感也荡然无存,那么他便才算成了一名合格的少主。只是他大约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变成梅耶那样,心中没有一丝情感,宛若冰冷残酷的机械一般。

    那不能叫人,而是怪物。

    这学期以来,大家都渐渐意识到了边曦钺的变化,她似乎变得开朗了许多,人际交往之时也主动了许多。她并没有刻意巴结讨好任何人,但却莫名给人一种奇妙的亲和力,她似乎拥有绝妙的洞察力,似乎只要和人浅谈几句,便能立即摸清对方的喜好,很快便能找到共同话题,迅速熟悉起来。

    她的改变,让人觉得她不再是之前那个难以亲近的边曦钺,而是蜕变成了一个一个亲切、随和、友善的优等生,甚至比海娜、妮可、丽莉等人给人的感觉更好。但她的改变倒也没让人觉得很突兀,只是觉得她大概原本就拥有那样的能力,只是此前并未施展而已。

    她身上唯一的一处缺陷,便是史瓦茨人的身份。

    但日常的交往中,大家往往会因为她自身的亲和力和魅力,或是忘记或是不小心忽略她史瓦茨人的身份,甚至时不时地将她当做贵族看待。

    这学期开学一个月后,边曦钺便跟班上大部分相处得非常不错,就连某几位曾经和她发生过误会和摩擦的同学,也都和她变成了相谈甚欢的朋友。而原本就跟她关系不错的那些,自然也与她更亲密了些。楚修杰便是其中之一。

    但眼下的状况,却让楚修杰几分欢喜几分忧,欢喜的是明显感觉和边曦钺走的更近了,希望似乎多了不少;忧愁的是,和她关系好的人大大增多,一开始就和边曦钺走得近的他反而显得没那么特别,和边曦钺相处的时间也被其他人挤占了一些。

    楚修杰正独自坐在树上发愁,一只手忽然搭上肩头:“怎么了,楚少爷,一个人在在这儿发什么愁呢?”

    看到边曦钺的笑脸,楚修杰不觉也跟着露出笑容,他抬起手,拉着边曦钺的手臂,让她在他身侧坐下。

    他叹着气说:“哎,你太受欢迎了,都没什么时间陪我。”

    边曦钺斜着眼看着楚修杰,戏谑地笑了笑:“楚大少爷这样的‘交际花’还需要人陪吗?”

    楚修杰重重地叹了口气,用略显幽怨的眼神看着边曦钺。

    边曦钺撇嘴笑笑,又将手搭在楚修杰肩上:“怎么,不切磋了?”

    楚修杰将边曦钺的手从自己的肩拿了下来,但他却故意不去拉边曦钺的手,只是捏着她的手腕。

    “今天不想切磋,不过切磋的时间还是得留给我,陪我坐会儿。”

    边曦钺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与人切磋,特别是“无意义切磋”,总是会让她觉得无聊乏味又烦闷,但现在的她,每天不得不浪费一些时间专门用于“无意义切磋”。以前压根没能力也没资格跟边曦钺交手的人,现在也都得到了和她交手的机会,即便每次都惨败,他们却依然很开心很满足。

    望着那些人的模样,边曦钺的心中也颇为感慨,渐渐觉得,这些用于“无意义切磋”的时间,也许不能算是单纯的浪费。不管怎么说,也只好如此维持下去。

    正好趁此机会,边曦钺也偷得片刻清闲。边曦钺坐在楚修杰身边,和他闲聊了起来。

    “你怎么老是喜欢待在树上?”

    “因为,大树的遮蔽能给人点安全感。”

    “诶,楚少爷很缺乏安全感吗?”

    楚修杰笑笑:“越是生活在金碧辉煌的堡垒中的人,越是看似被保护的很好的人,通常才越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家中唯一让我觉得很安全的地方,便是院子里的那棵大榕树。大榕树树冠很大,枝叶繁茂无比,只要藏在树冠里,就不会有人找到我,可我却能透过枝叶缝隙看到外面,那种感觉,可真让人安全感爆棚。”

    边曦钺点点头,没说什么,却忍不住在心中感慨,这些看似光鲜亮丽的贵族子弟们,细看之下,其实每个人的身上都多多少少带着些“褴褛”模样。

    不只是楚修杰,其他人也都一样,他们每个人都衣食无忧、生活奢侈,身边也总是围着各种各样的人,社交圈子很广、每天都过的富足而充实。可稍微走近一点,便会发现,他们每个人其实都那么孤单,甚至让边曦钺都觉得他们可怜。

    她自制的一个刻着生日的手工书签,让秋娜感动到几欲落泪;她随手做的竹蜻蜓被贝儿索要过去后,之后的好多天里,她发现贝儿对竹蜻蜓的喜爱简直近乎痴迷;她随口的一句“贵族子弟们也很不容易”,竟让方索红了眼圈……

    最近诸如此类的小事频频发生,几乎每天都有,边曦钺对贵族们的认识也一次又一次地被刷新,她忽然发现,有些开关一旦打开,在某些方面就会变得很轻松。打破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也并不一定就要放下自尊,而仅仅是打开那个开关而已。

    这个开关打开之后,边曦钺在依利特班里的日子似乎也变得轻松愉快了一些,她变成了大家都喜欢的边曦钺,而边曦钺似乎也接受了大家。一切都是那么轻松愉快。

    但其他人当然不会知道,在每天的傍晚,她都会悄悄关上那个开关,让自己变回到原来的模样。

    她要改变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有些东西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但却不能彻底忘记。哪怕是要拿刀插自己,边曦钺也必须要让自己牢牢记住。

    一阵略显漫长的沉默后,楚修杰忽然缓缓长出了口气,转过头望着边曦钺,目光中似乎有什么强烈的情绪几欲溢出,可他还在犹豫着、克制着,他还在天人交战,没有下定决心,却忍不住先紧紧拉住边曦钺的手腕,生怕她忽然逃走。

    边曦钺没想逃走,她看出了楚修杰的纠结,却不知道此时的他究竟在想什么。她倒是有些好奇,想看看这位楚少爷究竟要对她做什么。

    她非但有恃无恐,甚至还带着几分恶作剧心态似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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