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尼拔被带走后,庞培又情不自禁来到了奥古斯都的寝殿。
奥古斯都因为白天的伤陷入了沉睡,庞培没人可以聊天,终于满身疲惫地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宿。
他想起他小时候,父王严苛,一心想要让庞培成为一名优秀的帝王,至少不可以比他差,所以无论是战斗还是谋略,庞培都是在相当高压的环境下被压迫着成长的,那时候,反而老师没有现在这样严苛,还总让父王不必对小孩子这么严厉,等到他长大了自然就会担负起责任来了。
但后来,父王在战争中意外身故,老师便担负起了父王的职责,他变成了下一个父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时候,汉尼拔是多可爱的一个人啊,纯真又活泼,总能逗得身边的人哈哈大笑,老爱跟他父亲顶嘴,老爱惹祸,但现在,不知从何时开始,汉尼拔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和老师一起合起伙来逼迫庞培。
庞培其实也懂汉尼拔的意思,无非是看到庞培现在在奥古斯都身上花了太多的精力,做事一直以奥古斯都优先,让他看到了一点昏君的苗头,所以才会想像他父亲一样,提早将奥古斯都这个罪恶的种子埋葬在摇篮里。
可是汉尼拔不会懂,就算两人相识二十多年,他也不会懂,庞培会在这个时候做这些事,并不全是为了奥古斯都,更多的是对老师,对压迫了他三十年的世界复仇。
凭什么自己就一定要做老师的好学生,迦太基的好国王?有谁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做一个国王的吗?没有,就像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做屠夫,在做国王做屠夫之前,他们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首先要做的是人,自由的人。
去他妈的迦太基,去他妈的狗屁国王,在此时此刻,庞培的内心被压抑到了极点,并且,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只是这爆发的时机太过刚巧,便让老师他们误以为一切都是奥古斯都的原因,并且觉得只要解决了奥古斯都一切都将迎刃而解,庞培又会变成从前那个好学生,好皇帝。
怎么会这么简单呢?奥古斯都不过是一个引爆一切的引子罢了,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解决了,那他内心这压抑了三十年的痛苦又该何去何从?
庞培就这么想了一宿,想到激动之处,手便攥紧了椅背,待到天亮的时候,手也麻了,身体也都僵了。
休息了一会儿,庞培便起身去参加内阁会。
有人提出了遗产税这样一个议题,这是奥古斯都在罗马担任执政官的时候提出的,在这时候,遗产税还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概念,它的诞生将为国家带来不小的收入,同时,人们在继承遗产时的喜悦又会冲淡遗产税带来的负面情绪,怎么算都是一个极其有利于国家的买卖,庞培自然是表示同意的。
可是老师却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迦太基目前的税率已经足够高了,如果再将遗产这么一样唯一会让人感受到喜悦的财产再进行收税,那么势必会引起人们的不满。
当老师开口后,众多内阁议员也纷纷开口,站到了老师这边。
本来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议题而已,如果大部分的议员不同意,庞培也不会强求,可后来,庞培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借着遗产税这么一个小小的由头,一众议员开始在老师的带领下对庞培进行了方方面面的围剿,几乎要将庞培过往的所有决定都拿出来骂上一顿才罢休。
庞培站在人群中央,望着那些对自己不断喷涂唾沫星子的人,像是看见了一只只想要吞噬自己的巨兽,他望向人群背后的老师,终于意识到,此时此刻,他们不是在辩论,而是在打仗,一场属于老师和庞培的战争,议员们纷纷站队,就目前的结果来看,庞培惨败。
议会结束了,议员们纷纷离开,但庞培却被老师叫住,留了下来。
“能让这么多人都站在您这边,不愧是哈米尔卡老师,只是我想问,您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您想要什么?”庞培问。
“我想要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我问你,为什么要把汉尼拔抓起来?”老师坐在阴影里,庞培这才发现,原来老师其实那样瘦小,没有自己高,没有自己壮实,很久前就要仰视着自己说话了,可他从没注意过这些变化,在他意识中,老师始终还是那个强壮有力的靠山,自己一抬头,总能发现他正或赞赏或责备地望着自己,记忆中,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受着老师的神情的变化而变化。
“您会不知道为什么吗?不正是您让他来做的吗?”
“我从没有让他去做什么,至于你的伤,我听士兵们说那是你自己不分轻重替那奥古斯都挡剑而负伤的,汉尼拔并没有想要伤你,赶快放了他。”
“放了他?”老师那理所应当的命令的态度让庞培觉得好笑,“他想要奥古斯都的命,我为什么要放了他?您自己也知道,他还潜入王宫伤了我这个国王,不管他的初衷为何,这都是不可通融的死罪。”
“就为了那个奥古斯都,你就要杀了汉尼拔?好啊庞培,你可真是越来越本事啦!”原本庞培并不能看清在阴影里的老师的神态,但现在,老师一激动,脸上的五官都飞了起来,他能清晰看到老师脸上那狰狞的枯皮。
庞培说:“不比汉尼拔,敢私闯王宫来行刺,不比老师您,联合一众议员来对付我。”
老师冷笑一声:“你既然知道我的本事,就该老老实实把汉尼拔放了,我还会给你留一条退路。”
“您这是在威胁我了?”
“你明白就好。”
“老师,您以前告诉过我一个道理,面对他人的威胁,该做的一定不是妥协,因为他能拿来威胁你一次的东西,未来还可以拿来威胁你无数次,你要做的就是在他第一次威胁你的时候就拒绝他,以此打破他的幻想,再毁掉你攥在他手上的把柄。”
老师笑了:“我是教过你这些,但那是在你确认你有本事可以拒绝的时候,当你没有本事拒绝,未免扩大化伤害,你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妥协,妥协到你羽翼丰满,可以真正说不的那一天。”
“老师觉得我现在没有本事拒绝您?”
老师笑得更为狂傲了,他说:“我教出来的学生,不该连这点审时度势的能力都没有。”
庞培却说:“您的学生有这样的能力,但是他更有绝不妥协的野心,这些都是您教给他的。”
“你!”老师气得从椅子上站起,一张脸也都暴露在了光里,“庞培!你不要执迷不悟,你有什么资本决不妥协?赶紧将汉尼拔放了,那奥古斯都,是将他送回罗马还是杀了他,你只能选择一个。”
“我一个都不选,我也不会放人。”庞培动作优雅地捋了捋袖子,说,“至于我有没有做这样的事的资本,您很快就会知道。”
说完,庞培就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老师的叫骂声:“庞培!你再继续这样愚蠢下去吧,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该后悔的是您。庞培这样想。
·
回到寝殿,庞培看到奥古斯都已经起床,侍者在给他的伤处换药,他也就乖乖由着侍者帮他换药,现在的他已经渐渐接受了必须留在迦太基的事实,也很少再提离开的事了。
“我来吧。”庞培唤下侍者,走到奈特身边拿起了绷带和药。
“出事了?”奈特突然问庞培。
“没,怎么会这样想?”
“我听你进来的脚步声比以往沉重了很多。”
庞培故作轻松笑了笑:“无事,只是我方才在想那此刻的真实身份想的太入神了。”
“哦。”奈特没有多问,就只是单纯望着庞培,那双无神的眼睛里此刻像是万物初始时的一团混沌,什么都没有,又像是一切都包含其中,只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好似灵魂都被吸引了进去。
奈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庞培突然就妥协了,他说:“是发生了一些事。”
“什么事?”
“老师纠集了一众议员反对我,还逼我交出汉尼拔。”
奈特皱起眉头,似乎很是疑惑。
庞培又跟着解释说:“前日里的刺客正是汉尼拔,他已经被我抓起来了。”
“竟然是他?”奈特的脸上微微露出讶异,接着,又很快淡然了,他说,“也对,也只能是他了。”
有时候,庞培能够感觉到,奥古斯都一个局外人反而能够看得比自己更清楚。
是啊,除了汉尼拔,还能是谁呢?有谁会对奥古斯都恨之入骨,到了必须冒着巨大的风险潜入王宫来杀奥古斯都的地步,又有谁,会在意外伤及庞培的时候能够立刻收手,让庞培只受轻伤?还有谁,能有那么好的本事可以从王宫那么多士兵的追击下全身而退?
其实一切都很明显,只是庞培一直不愿意去想。
尽管汉尼拔曾经背叛过他一次,可他始终相信汉尼拔是自己最亲的朋友。
他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背叛这种事,也是有一必有二的。
“对不起。”庞培突然说。
奈特有些惊讶:“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汉尼拔伤了你,可我却不能为你复仇。”庞培说,“那些欺辱过你的人,我每一个都不会放过,但是汉尼拔啊,他不可以,我没有办法对他动手,他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尽管他也总像老师那样,打着为我好的借口做一些我无法接受的事,可是我知道,汉尼拔和老师不一样,他对我的好没有任何私心,是真的为了我好,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真的对他怎样,你能明白吗?”越说,庞培就越发觉得痛苦了,他低下头,双手抱住了脑袋。
奈特的舌头在嘴里画了个圈,突然抬头看庞培:“我的事暂且不谈,庞培,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问。”
“你要一直被他们困到什么时候?”
庞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奥古斯都的话有如一句穿脑魔音一样一直在庞培脑子里徘徊,让庞培的脑子都变得一团乱,他闭上眼,世界变成了一片黑暗,黑暗尽头,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就在此时,从天而降一只铁笼子,将他严严实实罩在了笼子里,他想要反抗,此次都弄得羽翼飞散,鲜血淋漓,可每次反抗换来的却只是笼子更紧的收缩,最后,他已经深陷笼中,动弹不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变成了这样的呢?
明明以前,那笼子还很大,它的存在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它鞭策着自己变得更强,可现在,自己的长势不如它的意,他便要用强硬的手段将自己别成它想要的样子了。
可是,他现在已经成年了,身上的骨肉早已定型,再强逼,只会让他血肉横飞,骨断羽折。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老师走到这样的地步。”庞培睁开眼,眼前的世界都亮了,他说,“以前,老师是我的后盾,我的靠山,我的路标,不管我做了怎样的错事,在他的眼里都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他总能为我找到正确的路,我曾那样信任他,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厌恶他的帮助,总想着反抗他,他也变得那么偏执,非要让我服软不可。”
“只是他还不肯放下手中的权力,而你已经长大了,到了要从他手中接过权力的年纪。”奈特说。
“你也经历过这样的事吗?”
奈特摇摇头:“没有,我还没有走到那一步,凯撒就死了,我从那时候起,敌人就不再是我的父亲,而是整个世界。”
庞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轻笑,他说:“听起来你好像比我惨多了。”庞培犹豫了一下,又说,“你说我是不是不该不知足,明明什么都有了,明明老师一直在帮我,我却这样不成器,非要忤逆他才好。”
“这要看你自己。”奈特说,“你想不想一直受你老师的摆布,做他手里只会听话的娃娃。”
庞培沉默了,闭上眼陷入沉思,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已经燃烧起熊熊火光,他说:“人一旦开始退缩就会因为惧意全盘皆输,所以人的一生都不可以放弃对外界的抗争,这也是老师教过我的,所以,我不知道我现在想要做的事到底是不是听他的话。”
奈特笑了,他说:“这也要看你自己,你说算就算。”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