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颓丧地坐在椅子上不说话。
光落在他身上,洁白的托加都变得熠熠生辉,不知是因为托加的材质过于柔顺带来的反光,还是只是单纯因为面前这人的脸过于出众,单单只是坐在那里,就像一尊会发光的雕塑。
他被强行带来的时候吹了些冷风,受了点凉,所以没什么精神。
但现在没有时间让他休息,哈米尔卡就走到了奈特面前,厉声说:“奥古斯都阁下,我将您请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同您小孩儿约会的,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下不下令安东尼撤兵?!”
哈米尔卡是庞培的老师,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迦太基的地位就像罗马的克拉苏,庞培的许多决定都要向他请教,而这次,迦太基能够趁乱将奥古斯都绑来迦太基,也都是哈米尔卡的主意。
面前的光有些晃眼,庞培微微抬手,借着捋开额前碎发的契机挡了挡光,让眼睛小憩了片刻,随后,他睁开眼,眼睛里便放出寒光来。
奈特似乎还没有感觉到眼前的危险似的,无所谓地摊手:“将客人从自家绑架过来,坦白说,我也是第一次见这样请的方式。”
哈米尔卡额头的青筋跳起,显然是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奥古斯都阁下,您是真的不怕死?”
“谁会不怕死呢?”奈特耸耸肩,“可如果真的杀了我就能解决问题,阁下也不会在此大动肝火了,对吗?”
奈特的最后一句话让哈米尔卡感到更为光火,但他气的其实不是奈特,而是庞培。
要老师说,掳走年轻的罗马皇帝本来就是一出昏招,但是庞培却这样做了,一是因为当时有机会,二是因为,他不觉得这真的百害无一利。
以前也有罗马皇帝落入到敌人的手中过,当罗马军团意识到抢回他们的皇帝所要花费的财力物力要比这个皇帝本身能够为他们创造的价值要高后,他们就选择了放弃这位皇帝,并且直接将他从罗马历史中除名了,就当从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现今,奥古斯都刚成为皇帝没多久,他还没有为罗马作出过多大的贡献,且他还只是一个年轻的帝王,庞培有理由相信,当他利用奥古斯都来向罗马讨要价值的时候,罗马方面会一口回绝他。
其实老师的分析很有道理,只是庞培还不死心,因为一个特殊的契机,他认为他可以从这位奥古斯都的身上攥取利益。
但在老师眼里,他却觉得自己是在给庞培的糊涂善后。
毕竟人都已经绑来了,怎么也得从他身上捞点好处才行,哈米尔卡忽而冷笑一声,苍老的胡须也跟着颤动起来,他说:“也许你并不在意战争,毕竟罗马现在是胜者,但我想你不会不在意自己的孩子。”
奈特很快板起脸。
哈米尔卡笑了,一双因为年迈而变得浑浊的眼睛在此时也放出精光来,他说:“据我所知,克拉苏家族的长女茱莉亚已经怀了你的孩子吧?我想,奥古斯都应该不会愿意见到这孩子就此死去吧?你知道的,安东尼现在带着大把的军团来了前线,导致罗马王城守卫空虚,既然我能将你弄来这里,要对茱莉亚动手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一件难事。”
奈特的脸色冷了下来。哈米尔卡笑了。
但随即,奈特也笑了:“所以我才说,你真是愚蠢。”
这次,反过来换哈米尔卡冷下了脸色。
奈特说:“我连自己唯一的亲弟弟都可以不要,一个孩子而已,我还可以生很多个,你觉得我会为了他牺牲吗?”
哈米尔卡的嘴角抽了抽,死死盯着奈特说:“你当真如此不在意?”
奈特从头至尾,连一个眼神的失控都没有。
哈米尔卡紧咬牙关,盯着奈特的眸子都要喷火了。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高位观察着底下这场闹剧的庞培突然开了口,他说:“说吧,你怎样才肯下令让安东尼退兵?”
“哈哈哈哈——”奈特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在笑,永远运筹帷幄的庞培阁下也有低下身向我乞求的一天。”
此言一出,庞培便一拳打在了奈特下巴上,奈特一时没有防备,咬到了舌头,嘴角溢出微末血迹,但又很快将血抿进嘴里。
“庞培!”哈米尔卡立马冲庞培大叫起来,“你在做什么?还嫌我们现在和罗马的矛盾不够尖锐吗?”
奈特抿了抿嘴,又侧过头望着庞培接着笑:“怎么,我说得难道不对吗?会动手将我绑来这里不就证明了阁下已经走投无路了吗?”
庞培忽然动手揪住奈特的衣领,说:“你很得意啊?”
奈特笑着:“能够让尊贵的庞培国王气成这样,那确实是我的本事,可不得得意一点?”
“你!”庞培更加恼火,揪起奈特的衣领,就要一拳揍上去。
“庞培,快住手!”说着,老师就走上前来要拦住庞培,可老师年老体迈,走得也慢,还没等他过来呢,庞培便狠狠一圈揍下去,打在了奈特的脸上,奈特登时大叫一声。
庞培甩了甩手,施施然道:“这一拳头是让你长长记性,不要这么目中无人,别忘了,现在你才是那个走投无路的囚犯。”
奈特扭过头,没再管嘴角的血,盯着庞培的眼神快要喷火。
“而接下来,我的目的是让你彻底臣服。”庞培又说。
奈特望向庞培,面露不解,但也从庞培诡异的笑容里察觉到了危险,身体不自觉地往椅子上靠,好像那样能让他感觉安全。
“庞培!不要胡来!”哈米尔卡终于走了过来,对着庞培大叫道。
庞培摆了摆手,对哈米尔卡说:“老师,您不懂,对奥古斯都这样的人,只是伤害他身边的人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他谁也不在乎,只在乎他自己,您必须要让他吃点苦头,这样他才可能会合作。”说完,庞培打了个响指,吩咐侍者道:“让刑夫过来。”
·
庞培整个人都窝到摇椅里,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暖洋洋地,他惬意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在这个地方,已经不能再听到那罗马新王的惨叫声了。
他的深思不禁回到了与那新王初识之时。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国家,没有人知道,而那时候的迦太基人,罗马人,帕提亚人,他们的眼睛最多只能看得到地中海地区。
而整个地中海地区,唯一值得庞培高看一眼的,就只有那个罗马的新王。
一,罗马帝国势力庞大,二,新王的父亲凯撒,其功绩注定会传世百年,三,便是在这位新王本身。
若要形容一下的话,便是同自己完全臭味相投。
庞培到现在还记得初见那位奥古斯都的时候,他穿着一袭白色的托加,兜帽将脑袋遮住,单单只是看着他的侧脸,都觉得圣洁高贵,再想到他背后同自己达成的那些协议,充满了阴毒的手段,这种表明光芒万丈,内里却腐烂成蛆的样子,最是合庞培的胃口了。
当奥古斯都答应同庞培一起攻打帕提亚和日耳曼的时候,其谋略和手段甚至让庞培一度觉得,他会和这位新王成为很好的朋友。
身为迦太基的王,他的身份尊贵,出生以来,很少会有人被他视为同类,更何论是朋友?
奥古斯都,光芒万丈的奥古斯都,也许会成为这第一人也说不定。
庞培真的有这么想过。
直到那一天,庞培看到了那幅情景。
罗马王宫,皇帝的寝殿内,那与罗马大将军赤身纠缠到一起的奥古斯都。
想不到传言竟然都是真的,奥古斯都真的是同性恋,联想到一些古早的谣言,不禁开始思考,也许他真的是凯撒的娈童。
当有了这样的认知后,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对他轻视起来了。
原本还想要做朋友的人,在背叛起来的时候,也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一个靠屁股上位的轻贱玩意而已,自己和这种人可并不对等,没有与他平等的遵守承诺的必要。
更何况,他也曾背叛和自己之间的契约。
果然,这种人就是将承诺看得很轻,不值得与其制定契约。
不知道什么原因,安东尼似乎跟奥古斯都闹翻了,还带着大批的军团到了毗邻迦太基的行省,这让整个迦太基都人心惶惶,但也给了庞培机会。
因为兵力都到了前线,王宫守备空虚,庞培由此趁虚而入,擒获了奥古斯都。
就算老师认为擒获了奥古斯都也只会加剧和罗马的矛盾,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益处,可偏偏一点也不信,就凭奥古斯都和安东尼的那层关系,他不认为他一点好处也不能从奥古斯都身上捞到。
“庞培!庞培!”老师终于踉踉跄跄地赶到了。
庞培睁开了眼。
“庞培,你为什么要对奥古斯都用刑,还将他的指甲都拔掉送去给安东尼?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们和罗马之间就彻底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安东尼大军就驻扎在我们边境,对我们虎视眈眈,你还嫌现在的处境不够棘手吗?”
“我所做的事正是为了迦太基,安东尼看到他的国王在我们手上,很快就会退兵的。”
“你在想什么?我难道没有给你讲过从前那个被敌国擒获的罗马皇帝的故事吗?罗马人只会放弃他们的国王,而不会为了他而让步!”
庞培勾起唇角一笑:“但奥古斯都和别人不一样。”
“就算他是凯撒的儿子,罗马人也不会为了救他而做出太大的牺牲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宝压在安东尼的身上,您觉得罗马人不会为了救回他们的国王而做出牺牲对不对?可我不觉得,只要掌控罗马军团的人是安东尼,他就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的。”
哈米尔卡皱起眉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庞培长舒一口气,略带得意地向老师说出了先前在罗马王宫看到奈特和安东尼缠绵的事。
庞培说:“安东尼这人极重感情,既然他和奥古斯都之间有这层关系,他就不会放任奥古斯都受难而不管。”
哈米尔卡听完,看着庞培的眼神都变了,那是怀疑,打量,而非庞培预想中的期待和信任。
“糊涂!糊涂啊!”老师听庞培说完他的那些谋划,气得胡子都要立起来了,“你只想着那安东尼将罗马国王看得很重,就没有想着这招可能会越发激怒对方吗?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点和我商量,要自己一个人妄下决断?”
没有得到预想中的支持,还被老师骂了一顿,庞培彻底发火了:“老师,您真是够了,这只是您一厢情愿的判断而已,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决定您都要否定几句?要我说,安东尼不会放着奥古斯都的安危不顾贸然进攻迦太基的,您年纪大了,已经跟不上新时代了,不要总想着拿你们老一套来控制世界,该把世界让给我们年轻人了,您等着吧,这次我一定会将罗马军团逼退的,。”
“糊涂啊,糊涂啊庞培。”
“您过来如果就只是为了说这种话,就请快回去吧,我可忙得很,没空总听您说这些废话。”
“好,好,你的确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我就要看看你这次真的能玩出个什么花样来,又要把迦太基祸害成什么样子!”说着,哈米尔卡便愤怒地一甩衣袖离开了。
哈米尔卡走后,汉尼拔在一旁站了很久,这才走上前来,对庞培说:“庞贝,我知道你不喜欢父亲一直管着你,但他也都是为了你好——”
汉尼拔是哈米尔卡的儿子,也是和庞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现今是迦太基的大将军,他打小便爱叫庞培作庞贝,这两字音念起来差不多,但庞贝的音要更轻一些。
“打住,你知道我最讨厌就是用为了我好这样的借口来束缚我了。”
“好,我不说,可你也知道,父亲年纪大了,真要管也管不了你几年了,我希望你不要只是为了反对他而反对他,偶然也可以听听他的意见,真的,万一安东尼真的恼羞成怒,为了奥古斯都要与我们开战怎么办?你总得有些应对手段。”
庞培扭头望向汉尼拔:“怕什么?我不是还有你吗?”
被庞培这么一说,汉尼拔怔了一下,随后又道:“谢谢你这么相信我,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够将战争扼杀在摇篮里。”
“你以为安东尼如果真的要打的话,这场仗又能够阻止的了吗?”
“我不知道安东尼将军团驻扎在边境这么久,本意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开打,但我知道那封信送出去之后,这场仗恐怕就不得不打起来了。”
“连你也不相信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就算真的开打又怎么样呢?你觉得我迦太基会输吗?”
汉尼拔摇摇头:“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你知道的,上次大战中我受的伤到现在还没恢复,怕是无法为你上战场,我担心,我担心……”
“说来说去你不还是不相信我?”
“没,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不放心,我担心你的安危。”
“等着吧汉尼拔,这一次我一定会让你和老师父子二人都对我心服口服的。”
汉尼拔叹了口气,见庞培心意已决,终于也不好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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