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狭窄、阴寒的地下迷宫深处,除了二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存在了。

    此时姚守宁显然是‘听’到了声响,这对于陆执来说,可不算什么好消息。

    陈太微留下的阴影太深,他几乎是在听到姚守宁喊话的刹那,便身体紧绷,下意识的伸手按到了腰侧。

    不过陆执的手摸过去时,却扑了个空。

    他随身的佩剑早在被陈太微神降术附身时已经丢失,先前两人离开的时候也颇仓促,便忘了去寻找,此时前进、后退都找不到方向,又哪里还能寻得到呢?

    陆执伸开双臂,将姚守宁护在了身后。

    就在这时,姚守宁又听到有一道声音在咳:“咳咳……喝了也无用……”

    这一次她聚精会神,听得清楚了许多。

    说话的人声似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有些苍老嘶哑,带着几分淡然之色。

    “怎么会无用呢?”说话的人声音也逐渐清晰了,相比起那妇人的满不在乎,她似是急了许多,苦口婆心的劝:

    “您病了多时,若不喝药,又怎么会好呢?”

    “……我已生无可恋……活着还有什么用?”声音嘶哑的妇人仿佛有些倔强,喘息着说了几句话,有些字姚守宁听得不大清楚,只知这妇人似是有些生无可恋。

    “怎么无用?”那劝话的人闻言顿时急了,连忙道:

    “仍有许多人在意您的!”

    “有谁会在意我?”那妇人苦笑了两声,反问了一句。

    “我只是一个被……的人,孤守庵堂,先帝怜我……才留我一命……早该死了……”

    “咳咳咳……”

    妇人咳嗽声中,陆执见姚守宁半晌没动,他想起陈太微的‘神降术’,心中一惊,将掌中那团软绵绵的小手一握:

    “守宁——”

    “嘘——”

    姚守宁发出轻声,示意世子先暂时不要动。

    陆执不明就里,但见她如此,却仍按捺下心里的不安,将她护住,警惕感应四周。

    “先帝当年就是知您苦衷,怜您不易,才特地令人修置庵堂,让您居住,远离王府糟污……”

    世子不再出声,姚守宁将所有的意识全放在寻找那‘声音’来源处。

    黑暗之中,她的神识慢慢的被放大,可以清晰的捕捉每一缕细微的声响。

    有陆执的立身之处,以及藏匿于他身体中的妖蛊。

    还有地底泥泞中藏匿的蛇虫鼠蚁,以及那声音的来源处……她都一一感应到了。

    她顺着那声音的方向而去,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宽敞清幽的庵堂。

    里面十分简洁,正中供奉了一尊观音象,案前点着还未熄灭的香火。

    厢房的左侧,则是点了火光,她顺着这光影‘进入’,便将屋内情景尽收入‘眼中’。

    屋里摆设颇为朴素,仅有一箱、一柜,摆了一张床榻,挂了青色的蚊帐。

    一位妇人此时正脱了鞋,半蜷缩在床榻之上,头靠瓷枕,正微微喘息着。

    她看上去已经七八十岁的年纪,戴了一个黑色抹额,满头长发都已经雪白了,满脸病容。

    但就算如此,她仍将自己收拾得十分齐整,屋里东西虽说简单,却也各归各处,毫不见凌乱与邋遢。

    窗口半开,窗前的桌案上摆了一个青花瓷瓶,里面插了数枝梅花,冲淡了满室的药苦之味,为这房间增添几许幽香,也带了几分鲜活色泽。

    而在床尾处,一个年约六旬的婆子正端了一个碗,碗里装了药,正苦口婆心的劝她喝。

    这一幕实在太真实了,远非以前模糊不清的‘幻象’能比的。

    姚守宁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那床上老妇人的颤动的眼睫,及服贴的发丝,也可以看到床畔端药的老太太手中汤药微微的荡漾,热气蒸腾而起,飘散于空中。

    无论是眼前看到的,还是鼻端闻到的,都真实得让她有种自己身临其境之感,而非虚幻的‘幻影’。

    如果不是屋内两人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姚守宁的到来,她可能以为自己真的已经穿破了地下迷宫,出现在这神秘的庵堂之中。

    “王妃……”端药的妇人唤了一声,那半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便举起手来,将她未了的话止住。

    “不要这样叫我。”那妇人淡然的笑道:

    “我早已经离开王府,如今不是什么王妃,只是一无名庵堂中,戴发修行的老尼罢了。”

    她眉目淡然,不止是不将生死放在心里,仿佛对于这人世也不见什么喜怒哀乐:

    “当年先帝赐我道号静清,我就是静清,不是什么王妃了。”

    那妇人面露哀恸,接着沉默。

    姚守宁心中大觉怪异,不知自己怎么在地底迷宫之中走着,却会突然行至此处,并且遇到什么出家为尼的‘王妃’。

    她还欲再听下去,但此时神识后继无力,似是即将消耗殆尽。

    眼前所有的一切化为泡沫幻影,她的意识像是附于一条弦丝上的虫子,有人拨动那丝弦,一下便将她弹飞出去了。

    姚守宁晕头转向之间,身体软软下倒,被一直关注着她的陆执察觉,伸手一揽,把她抱于怀中。

    “守宁,守宁——”

    她这一倒,可将世子吓得不轻。

    陆执唤了她两声,她伸出冰凉的手将陆执的胳膊搭住,忙道:

    “世子,世子往这边走……”

    姚守宁气息微弱,但她先前的所见所闻,却并非白白消耗大量神识去窥探的。

    在她神魂出窍的过程中,她已经大概摸清那庵堂及‘静清真人’所在的方位了。

    世子听不到‘静清真人’的对话,但从姚守宁的表现,他猜测她应该是找到了出路。

    陆执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仍是并没有多问,而是点了点头,有些担忧的问:

    “你还能不能走?算了,我背你走。”

    说完,他在姚守宁面前蹲了下来。

    她原本想要摇头,但陆执却反折回手,挥了两下,无声的催促她快些。

    姚守宁今夜接连消耗力量,此时头疼欲裂,若是再逞强,恐怕只是拖累他的脚步。

    想到这里,她并没有再犹豫,倒向了他后背,被他一把接住。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已经很是熟悉,多次遇险之后,姚守宁对他早不设防,此时靠在他后背处,感觉自己身体被他轻轻托起,不由将头靠了过去,手在他肩头处摸了摸。

    掌心下,陆执的肌肉一紧,姚守宁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可能碰到了他的伤口。

    那是在齐王墓地中时,被道术所化的蓝蝶所伤的。

    她想要说话,但最终并没有开口,只是转头过去,轻轻吹了几口气,将陆执的肩膀扶住。

    姚守宁的动作陆执自然感应到了,伤口处既痛且又夹杂着被轻风吹拂的酥痒,他心里有股情绪在翻腾发酵,却又被他强行抑制住。

    后背上的少女乖巧的依偎着他,久久没有说话,他忍耐不住,问了一声:

    “怎么了?”

    姚守宁眨了眨泛着水光的眼睛,摇了摇头,故作轻松道:

    “我重不重?”

    “不重。”世子应了一声,特意强调:

    “我又没受什么伤,背你还背不动吗?”说完,又道:

    “再者说了,我有力气自然背你,如果我真受了重伤,难道你不背我吗?”

    他说这话底气十足,哪知话音一说出口——

    姚守宁:“……”

    她根本背不动。

    “……”陆执没想到自己这话一说完,竟换来姚守宁沉默。

    “好你个姚二!”

    他故意托着姚守宁的腿,作势要抛:

    “你背不背!背不背我!”

    “啊!”

    姚守宁发出小声尖叫,连忙将他抓住,嘴里接连承诺:

    “要背的,要背的,世子别丢我——”

    他眼角含笑,将她牢牢接住,才刚得意的‘哼’了一声,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头:

    “你怎么叫我世子……”

    陆执听她唤过罗子文等人,张口闭口都是‘罗大哥’,甚至连温家那小子她也口口声声称‘温大哥’。

    而她独独唤自己就口称‘世子’,以前陆执没觉得不对,此时听她一声声的唤,心里却隐隐有些计较了。

    正欲再跟她好好扯清楚,姚守宁耳里却听到了那妇人劝导声:

    “真人,您就将这碗药喝了吧。”

    声音近在咫尺,那静清真的庵堂就在离二人不远处。

    她眼睛一亮,顾不得再跟陆执打闹,连忙拍他手臂:

    “世子,世子,在上头!”

    两人所走的地方是一条狭窄至极的通道,四面全是堆积的泥土,难走极了。

    陆执又高,头顶便是塌陷的土壁顶,他还得压低了头前行。

    黑暗中二人早丢了东西,没有火光引路,根本分不清这是赵家人当初所挖出来的地下迷宫,亦或是二人先前逃命时,陆执以剑气劈出的路。

    听到姚守宁的话,世子下意识的仰头往上看:

    “上面?”

    “嗯,就是在这上头。”

    姚守宁直觉庵堂就在二人的上方,她听到世子问话,便连连点头。

    陆执招呼了一声:

    “你将我抓紧了。”

    他话音一落,感觉到姚守宁顺从将他脖子抱住,这才腾出一只手往上摸。

    掌心所触及之处,是冰冷的泥土。

    但他对姚守宁信任至极,便以手为爪,一顿乱挖。

    泥土飞溅中,大块大块泥沙被他抓落下来,约十数下后,陆执的指腹便摸到冰凉的石板了。

    这石板与夹在泥土中的岩石又不一样,要光滑平整许多,仿佛是有人特意打磨成一块的。

    陆执心中一喜,试着运气一推,那石板一下移开,夜风‘哗’的自上而下灌入。

    寒意吹散了洞穴内的沉闷,令得二人面露惊喜之色。

    灯光随之照入洞口,外头安静详和,陆执怔忡了好半晌,才有些兴奋道:

    “我们真的找到了第三条路!”

    “嗯!”

    姚守宁紧绷的心弦一松,那笼罩在她心中的阴霾,随着此时石板被推开,也一并散去了。

    “你快上去。”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我听到上面有两位阿媪,其中一位名叫静清真人,我总觉得,我们今夜这一行,能从她们口中得到某些线索。”

    此时绝境逢生,打破了陈太微的预言,且又另遇两位媪妪,姚守宁总觉得今晚否极泰来,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个念头一起,令她大感振奋,就连头疼都缓解了许多。

    而陆执本来应该带着她爬上地道,但听闻她的话,却一下愣住:

    “静清真人?”

    “对!”

    姚守宁十分肯定的点头。

    今夜她辩机一族的力量再度得到突破,对于先前‘看到、听到’的一幕已经远胜以前的预知许多。

    她曾清晰的听到其中一位端药的老妪称呼躺床的那位白发老太为‘静清真人’,而那老妇人也如此自称过,绝不会错。

    “那位‘静清真人’说,她的这个称号,是当年先皇所赐的……”

    姚守宁话没说完,又想起这老妇人所说的另一个事,正欲再补充时,陆执突然开口:

    “‘静清真人’确实是先帝赐名。”

    他的语气有些古怪,姚守宁此时才听了出来,闻言愣了一愣:

    “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陆执摇了摇头,但接着又说道:

    “虽然不认识,但听过她的名字。”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她的另一个身份比‘静清真人’的名头要响亮得多。”

    他没有卖关子,说完之后,不等姚守宁发问,便主动的道出这‘静清真人’的来历:

    “她就是当年简王的王妃,出身河中孙氏,当年叫孙逸文,而婚后与简王交恶,险些丢了性命,最后由先帝出面,使其离家苦修,赐名‘静清’。”

    陆执这样一说,姚守宁恍然大悟:

    “原来是她啊!”

    她想起之前去将军府时,好奇从长公主处打听简王消息时,听到了简王妃当年的‘壮举’,却没料到这样的一位‘传奇人物’,竟会在今夜以这样的方式碰上了。

    “听说她将简王的命根子……”

    姚守宁话没说完,随即意识到不对劲儿,死死的伸手将自己的嘴巴捂住。

    “……”

    陆执开始还有些苦恼自己要怎么跟她讲这位简王妃当年所做的事,毕竟简王当年因为贪色变相被王妃阉割一事算是丑闻,姚守宁又是闺阁少女,对这些事恐怕不会清楚。

    哪知他还在头疼,姚守宁早就已经知道这桩陈年旧事了。

    他开始猜测是姚家人告诉她的,随即又反应过来不对头。

    姚家人的来历,早在当日西城案件之后他就调查清楚了,神启十七年姚翝才接到入京的调令。

    简王的事属于皇室丑闻,有镇魔司的人在,神都知道这桩事的达官贵人应该不会多说。

    私下讨论的,姚家恐怕是接触不到的。

    这件事情柳氏都未必清楚,姚守宁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执的心中很快浮出一个怀疑的目标,那就是他娘——长公主朱姮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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