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天阴,气燥。这日,大娘子把张儒秀叫了过去。

    大娘子今日着了妆,适才刚从外面回来,这会儿刚坐到屋里,就把张儒秀请了来。

    为何是请来?

    张儒秀这几日玩得疯,成天神出鬼没的。偏偏这段日子府里都忙着成婚的事宜,张存出入同朝堂间,大娘子整日忙着六礼,府里忙得焦头烂额,没人再多生出一分心来去看看这位新妇。

    张儒秀便趁此良机每日两点一线地奔波于城南与张府之间,小生意愈发红火起来。汴京城里男子有一显著特点——凡是游人往客,必得是戴帽出行,都要打扮成读书人一般。原先张儒秀没发现这点,只当是她这处吸引读书人,是块风水宝地。后来才明白,人大多数都是装成一副文雅模样来此求教。她又明白,自己这类算命看相解忧的,在汴京,算是三百六十行最为低贱的一行。也明白,为何总有人盯着她一小娘子莫名叹气。

    钱与面子,若是能挣得钱,自然是钱重要。

    顾客越多,钱越多,张儒秀也愈发上瘾起来。原先定的半个时辰营业时间也延长到了一个时辰。未时出,申时归。天朗气清时,回府时不出纰漏。可若是天一阴,申时归已然是有些暴露的风险了。

    张儒秀心里清楚这点,只是她早钻到钱眼子里去了,无心顾及这些事。

    她这一无心,倒是叫大娘子生出了心。

    有些事一查便知,何况这事作案人也无心留手作防。大娘子叫了人,便把张儒秀在城南的事查得一清二楚。她先前以为,张儒秀日日浪迹在外是寻了吃喝玩乐的乐子不可自拔。大娘子也是觉着张儒秀风寒刚愈,心中郁郁成结,现今又快要成婚,自然不自在。多种愧疚交织,她便由了张儒秀去。只要人喜乐康顺,多出去走走又如何?

    只是大娘子没想到,张儒秀这一去,是去抛头露面作这般低贱的事。大娘子心里自然不舒服,那口恶气怎么也咽不下去。不过她没把这事同张存说。张存本身已是个忙人,公务堆叠如山,整日嘘声叹气。大娘子心疼他,也心疼张儒秀。深思熟虑后,还是觉着私下同张儒秀说开得好。

    张儒秀可不知晓大娘子的头脑风波。她看着大娘子欲言又止,嘴里塞着糕,充个傻愣子。

    “慢点吃,喝口茶,莫要噎着。”大娘子几番思虑间,还是说了家常话。

    “娘娘,你把我叫过来,是有什么事么?”张儒秀问道。她自然不傻。如今府里这么忙,大娘子特意约见她,总不能是问她昨晚有没有蹬被子这类的小事。

    “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大娘子说道。这事说了,张儒秀会不好受。不说噎在心里,她也不舒服。

    “说啊。”张儒秀说罢,放下手中的糕,又拿绢巾擦擦手。双手放在膝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在城南的事,我都清楚了。”大娘子开口说道。

    “啊?”张儒秀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她还没做好掉马甲的心理准备。

    “你倒是聪明,知道避讳人,蒙了面纱,特意换了身衣裳。”大娘子话虽是这么说,却毫无生气之意,反倒是话里充满了无奈。

    “我原先觉着你这是想去外边吃吃喝喝,也不拦着你。我还觉着奇怪呢,怎么每日午后你都不在府里。有时想找你交代些事,你屋里的养娘都说你玩去了。原来你这是闷声发大财去了。”大娘子说道。

    张儒秀低头,默不作声。

    “手里有了钱,自然是好事。只是三姐,你看看现在这个时候,是叫你提前做好成婚的准备的,可不是叫你去从商的。何况,你一女子家,做的还是那般低贱的事。这些三教九流派的助教,旁人做也就罢了。人各有志,旁人总要是混口饭吃的。可三姐,你跟他们不是一路子的人啊。我还没将这事同你爹爹说,我也不会同他说。今日叫你来,是想来劝劝你,别管生意如何,早些关铺。”大娘子苦口婆心地说道。

    说的在理,可大娘子叫张儒秀收心,又谈何容易?

    “娘娘,我若是不做这些不入流的助教,我还能做什么呢?”张儒秀觉着委屈,抬头直面大娘子,抱怨道。

    “你是府里的三小娘子啊,你做平安喜乐的小娘子。日后成了婚,你做贵安人啊。这往后日子还这么长,你怎会不知道要做什么呢?”大娘子也不理解张儒秀所说的话,张儒秀觉着委屈,她还觉着委屈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儒秀说道。

    张儒秀想闯出自己的天地,用金手指也好,用实力也好。成婚前,她被困在四方宅院中,成婚后她也会被困在宅院中,她不甘于此。成婚前她被锦衣玉食供着,成婚后也大差不差。可她不想承袭着旁人附加着的生活条件,她想自力更生,自己给足安全感。

    “我知道你心里存着小心思,可你说说你一女子家,贸然到外做这般大胆的事,会有多少风险?城南离府那么远,你自己孤身一人,叫我怎么放得下心来?”大娘子说道。

    见张儒秀还是一脸埋怨,大娘子没法,拉住张儒秀的手盖在自己的手心上,给她捂着凉手。

    “你看看你,手这么凉,穿得也薄,还成天往外跑。”大娘子说道。

    张儒秀低头,默不作声。

    瞧着张儒秀一副油盐不进心意已决的样子,大娘子叹了口气。

    “三姐,我也不逼你了。今日叫你来之前我就知你在这事上,断不会听我的话。可我还是得说,不管你听不听的进去。”大娘子说道。

    “娘娘,我也不是在给你找茬。”张儒秀说道。她不是找茬,自己坚守本心而已。

    偏见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她一颗卵石无心去硬碰。大娘子有她的说法,张儒秀也有一套理。她俩谁也不听谁的,可总要有人先服软。

    大娘子既然说了那话,她也得给人家个台阶下。

    “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娘子说道。

    大娘子看着张儒秀一副情绪低落的模样,决心要转个话题,不再说这些叫她难堪的话。

    “我叫你来,还有一事。我这几日跑前跑后,把婚期给你定下来了。”大娘子笑道。

    婚期?这么快?

    张儒秀听罢,果然抬了头,撞见大娘子满脸笑意,同方才的状态全然不同。

    “何时?”张儒秀问道。

    “五月十七,那日宜嫁娶,是个吉利日子。”大娘子说道。

    “这么快?”张儒秀颇为惊讶。她创业还未半呢就要提前夭折,卷铺子成婚了?

    “快么?司马二哥的官位一出,便要去赴官。这官位最迟五月中旬就已公示出来了,趁着两家都在汴京,可不得先把婚事好好办办?”大娘子笑道。

    许是觉着张儒秀这反应是女子家的娇羞,大娘子还安慰道:“你且安心,婚前的事都给你弄好了个七八,到时你喜服一穿,喜礼一行,这婚仪自然就过去了。”

    可张儒秀的心思又岂会在成婚之上?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她的事业。

    大娘子说罢,仔细一想,便猜到了张儒秀此时的心结。

    “故而我同你说,叫你早日关店铺。你仔细想想,这几日你哪儿还抽得出身子去城南?婚事一完,你就得走了。”大娘子说道。

    “那我……”张儒秀嗫嚅道。

    大娘子这番话可算是对症下药,说到张儒秀心坎里去了。

    “三姐,早些收手罢。要是你实在想做这些事,不妨日后再提上进程,如何?”大娘子说道。

    这话的言外之意显而易见。大娘子允了她在外创业这事。

    如何?自然是要点头说好的。

    张儒秀也这般温顺地回答,讨了大娘子的欢心。

    “对了,还有一事。”大娘子突然想到些什么,说道。

    “怎么了?”张儒秀问道。

    “今日婚期昭告两家,便是行大礼的日子。对家会送来催妆的冠帔和花粉,我们家要回送套公服及花幞头等类的物件。今日事忙,你也别出去了,留在府里清点一下礼。”大娘子说道。

    “好。”张儒秀看大娘子一脸坚决,只得点头。

    ……

    回去后不久,大礼便送到了张府上。

    大娘子说得不错。婚期定早些对两家都好。知谏院司马池同侍御史张存此时都在皇城之中待着,此时结成亲家,双方行事也都方便。再有不久,司马池便要迁官北移,张存的官位也要有变动。若是那时两家子女结亲,回门走亲多有不便。

    更何况司马光不久后也要被授官,授官前成婚也算是宣告天下,婚后会省去不少莫名的桃花债。

    礼到时,有人清点。大娘子的话中之意,也并非叫张儒秀接替了旁人的位子,只是叫她在旁看看,莫要分心罢了。

    只是这礼貌似来得不太干净。担子上还塞了封信,被几位眼尖的小女使发现,交到了张儒秀手中。

    是司马光递过来的信,原先二人的信都是交由一人私下传来传去的,今日这般大胆。张儒秀拿起信还在疑惑着,就听一旁的女使们在努力憋着笑憋着想说闲话的心。有个小丫头,没见过这般场面,直接红了脸,被旁人笑话着。

    张儒秀自然也不好意思,便随意找了个理由,转身离去。

    只是她还没走远,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八卦嬉笑声。

    “你们看见没有,有人给咱三娘子写信呢!”

    “羞死人!你们说,信上会写着什么啊?”

    “肯定是些酸话啦!”

    ……

    张儒秀听到这些声音传来,低头看着手中的信。

    果然,只要她隐瞒得够好,就没人能看出来她的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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