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6月11日,余纯顺和护送人员分开之后,最后一句话是:“咱们前进桥见!”

    那是他在罗布泊湖盆中,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6月12日傍晚刮起沙尘暴,转眼间天昏地黑,飞沙走石,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停止。

    余纯顺再也没出现。

    直到6月18日,直升飞机沿着干枯的孔雀河朝东飞,经过龙城雅丹群,土垠遗址,罗布泊湖心,地面上出现一个指甲大的蓝色之物,那是余纯顺的帐篷

    余纯顺已经死了。

    他遇难的地方,在罗布泊西北,彭加木失踪的地方,在罗布泊东南,相距160公里左右。他们的遇难和失踪整整相隔16年。

    我们怎么可能在17年之后,在茫茫罗布泊上看到了余纯顺?

    我突然说:“季风,你看看手机。”

    季风掏出手机,说:“看什么?”

    我说:“看看时间!”

    她说:“1:11。”

    我说:“日期。”

    她看了看日历,突然不说话了。

    我说:“哪年?”

    季风说:“1996年6月12日”

    果然,时间错乱了。

    我说:“令狐山,你的呢?”

    令狐山也掏出手机看了看:“我的正常。”

    我说:“什么叫正常?”

    令狐山说:“显示是2013年5月5号。”

    我停下车,掏出我的手机看了看,显示也是2013年5月5号。

    我拿上一瓶矿泉水,又拿起手电筒,从车上跳下来。

    后面的车陆续停下来。

    很多人在睡觉,周志丹、布布、孟小帅、白欣欣、章下来了。

    周志丹急切地问我:“周先生,刚才你看没看到一个人?”

    我说:“看到了。我觉得他是余纯顺”

    周志丹问:“谁是余纯顺?”

    我说:“一个徒步旅行的人,他1996年死在了这个地方。”

    周志丹说:“1996年?”

    我说:“我怀疑我们可能穿越了。你们上车等着,一会儿他走过来,我跟他聊聊就知道了。”

    布布说:“你跟他聊什么?”

    我说:“告诉他他的结局啊,让他上车跟我们走!”

    孟小帅说:“我跟你一起等他!”

    白欣欣说:“我们不要管闲事了,赶快走!如果真是他,他就是个死人,你跟死人谈什么?”

    我说:“现在是17年前,他还活着。”

    白欣欣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说完,他快步到了房车上。

    章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周老大,你真要等他?”

    我点了点头。

    章说:“刚才他出现的时候,四眼叫得厉害”

    我说:“它闻到了生人,很正常啊。”

    章说:“要不要我跟着你?”

    我说:“不用,你上车休息一会儿吧。”

    大家都到了车上,原地等待。车灯都开着。

    我和孟小帅举着手电筒朝后面照去,荒漠一片漆黑,不见那个人走过来。

    季风和令狐山也来了,跟我一起等。

    半个钟头之后,我再次听见四眼在布布和章的那辆车上狂叫起来,接着我就看见那个人出现了。看得出来,他虽然很疲惫,但是精气神并不差。

    他走到我们跟前,以一个旅行者的姿态,朝我们摆了摆手。

    我看见,他黑红的脸膛上泛着发白的汗渍,那么真实,一点不像和我们隔着那么遥远的时间。

    我试探地说:“请问,你是余先生吗?”

    他停下来,颠了颠沉重的旅行包,说:“是的。”

    他姓余!

    我听得出来,他带着浓郁的上海口音。

    我又问:“你是余纯顺?”

    他说:“我是余纯顺。你们来旅行啊?”

    我说:“是的,我们来旅行。”

    说着,我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你不要再走了,上我们的车吧。”

    他摇了摇头,说:“谢谢,我在徒步旅行。一会儿我也要扎帐篷了。”

    我说:“你走不出去的!”

    他喝了一口水,抹了抹胡子上的水珠,说:“放心吧!我走了8年了,你们要相信我的经验和实力,没有任何问题的。”

    我说:“你知道吗?今天是6月12号,傍晚就刮沙尘暴,一直持续到13号傍晚。然后就是持续高温天气。”

    他很不信任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请你相信我。”

    他看了看我们的车队,又看了看我身边的几个人,说:“我曾经走过青藏高原,遭遇过泥石流。就算是刮沙尘暴,我也要完成这次穿越,这是我的梦想。谢谢你们提醒我。”

    我又说:“那我干脆告诉你吧,如果你继续走下去,前面不远就是你的墓地了。”

    他说:“你在给我算卦吗?”

    我说:“你看看矿泉水的生产日期。”

    说完,我把手电筒递给了他。他照了照矿泉水上的商标,表情有些惊异:“你们是2013年的人?怎么可能!”

    我指了指季风,说:“你穿越罗布泊的时候,她10岁。”

    余纯顺看了看我,眼神有些涣散:“我想是不是我太累了,你们都是我的幻觉”

    我说:“1998年,我在女友杂志社当主编,我记得我还刊发过一篇悼念你的文章。”

    余纯顺低头想了很久,终于说:“我说过的,如果这次穿越不成功,那是天亡我也”

    我说:“你可以放弃啊,跟我们一起走。”

    他摇摇头,神态有些悲壮:“你们不可能把我带到2013年去,我必须走我自己的路。”

    我说:“我们也想不到我们会来到1996年,遇到你。谁都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你为什么不试试呢?”

    他没有接茬,而是突然问我:“你们知不知道,我最后为什么没有走出去?”

    我说:“你走错路了。”

    他盯住了我:“我怎么走错路了?”

    我说:“事情都过去17年了,我有点记不清了,好像你遇难的地方,离你埋水的地方只有3公里。”

    他犹豫起来。

    我说:“听我的,上车吧!”

    他四下望了望,似乎不甘心放弃。

    季风说:“相信我们。”

    他终于点了点头,说:“我先跟你们去前进桥,然后选个日子重走吧。”

    他把旅行包放在我的车箱上,把草帽拿在手中,坐在了副驾位置上。

    我有些害怕,又有些激动。我不知道把余纯顺带上这个决定是福是祸。

    假如,我们真的把余纯顺带出了罗布泊,那么就等于改变了一切,网上那些关于余纯顺遇难的新闻将不复存在了吗?

    太多的人都知道余纯顺事件,他们的记忆也会被删除?

    如果我们遇到的是彭加木,他只是在罗布泊神秘失踪了33年之后,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容颜依旧,恍惚一瞬间那算是神奇。

    可是,余纯顺确确实实已经死亡,如果他死而复活,那算什么?

    也许,我们终归是走不出去的,最后,我们将和这位探险家一起葬身此地。有一天,营救人员找到了余纯顺的尸体,为他立了墓碑。又在余纯顺墓碑附近,找到了我们14个人的尸体

    余纯顺说话了:“你贵姓?”

    我说:“周,周德东。”

    他说:“我跟你们在一起,明天傍晚还会刮沙尘暴吗?”

    我糊涂了:“老实说,我不知道,我都不知道现在是你的时间,还是我们的时间。”

    停了停,余纯顺又问:“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

    我说:“我是从兰城来的,后面那个女孩叫季风,她也是从兰城来的。后面那个男孩叫令狐山,他是本地人。”

    余纯顺头看了看季风和令狐山,说:“噢。”

    季风和令狐山都没敢说话。

    盐壳下覆盖着虚土、细沙,车爬行很吃力。

    余纯顺又说:“我是怎么死的?”

    我说:“高温,因为缺水引起急性脱水,全身衰竭。”

    余纯顺说:“他们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我说:“一周之后吧,差不多。”

    余纯顺很奇怪地笑了笑:“当时我是什么样子?”

    我说:“对于我来说,年头太久了,只记得你躺在帐篷里,脑袋朝着上海的方向。”

    余纯顺说:“你不是刊发过悼念我的文章吗?应该记得的,没关系。”

    说完,他久久地看着我,等着我答。

    我说:“营救人员找到了你的帐篷,蓝色的,一角已经坍塌,他们走近帐篷,呼喊你的名字,闻到一股恶臭。一把藏刀扔在帐篷门口,没看到刀鞘。他们看到你的时候,都呆住了,你脑袋肿胀,五官都失去了比例,头发和胡子就像洗过一样,上身裸露着,都是水泡,大的就像乒乓球。胳膊肘压着你的草帽,你的睡袋捆成一卷,在身下压着。”

    现在,那顶蓝色帐篷,那把藏刀以及刀鞘,还有睡袋,应该都在他的旅行包里。那个草帽被他抓在手上。

    余纯顺想了想,又问:“我被埋在哪儿了?”

    我说:“你倒下的地方。”

    我避开了遇难一词。

    我们的聊天内容太压抑了,我想换个话题,对他讲讲我们的处境。

    他把脑袋转向窗外,看着黑暗的荒漠,继续问我:“他们给我立的墓碑是什么样的?”

    我说:“大理石的,还雕刻了你的铜质头像”

    季风突然说:“周老大,你看旁边!”

    我朝旁边看去,大惊不远处立着一个墓碑!我们到达了余纯顺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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