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在汴京朱雀门外楚员外郎府,府中的大娘子正在待客。

    雅厅之内,香雾袅袅。

    珠帘晃着光影,  暖风抚来,  自带一阵甜香之气。

    她对面坐着的是一位身穿青竹锦缎褙子,下配织锦百迭裙,  头戴鎏金宝石簪的中年夫人,  瞧着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  气度端方,眉目收敛。

    楚员外郎家的大娘子姓孟,也是书香门第出身,  她笑着对那夫人说:“原应我去给公主殿下见礼,  没成想还让令人亲自跑这一趟,  让您操心了。”

    那夫人冲她微一点头,  脸上端起得体的笑:“恭人哪里的话,殿下知道恭人家里事多,  如今不过是想问一问贵府庄子里桃林的产量,  哪里能劳动恭人走这一趟,  应当是老身过来问的。”

    她说话声音柔和绵软,  很是动听。

    孟大娘子知道她原是宫中女官出来,自来便进退有度,  且是大长公主身边的得力女官,  便是在官家那里都说得上话,也因着这份体面,官家恩封她为五品令人,  她是根本不敢怠慢的。

    大长公主速来喜欢侍弄衣食住行,  日子过得精巧,  他们家郊外庄子上的桃花开得好,桃子又甜,大长公主大抵是听说这个,才派人过来询问。

    因此,孟大娘子根本不迟疑,直接让身边的媳妇子陈氏捧了账簿过来,呈给李令人:“令人,这是桃林的账册,您可带走看,不过一亩桃林,殿下想要什么便说,咱们家都能备得齐。”

    李思静含蓄一笑,说话却滴水不漏:“公主殿下听闻贵府的桃子生得好,味道甜蜜,便想买上几十斤做果酒,到时候市价几何,便按市价给恭人,保准不让楚大人损失。”

    她把楚大人抬出来,孟大娘子就知道不能再说送不送的事。

    无论买还是送,能同长公主攀上关系,总归是楚家的荣幸,她心里头高兴,脸上不自觉就带了笑。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杂乱的说话声,一开始声音还小些,末了越来越大,让孟大娘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回去。

    “怎么回事,不知道府里有贵客?”她低声训斥道。

    她身边的媳妇子陈氏立即掀了珠帘,快步出了雅厅,不多时她又匆匆回来,在孟大娘子耳边低语几句。

    孟大娘子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什么?”

    对面的李思静见她们有事,便立即起身道:“公主府中还有差事,就不打扰恭人了,往后有机会再来同恭人闲话。”

    这会儿孟大娘子心里装了事,完全没了刚才那般激动开心,她略有些心不在焉地送她往外走,刚一出雅厅,迎头就瞧见洗衣房的粗使婆子。

    粗使婆子手里捧着一个纯白莹润的玉佩,她正焦急地跟陈氏说话,见大娘子同一个衣着考究的夫人出来,她立即有些惊慌,捧着玉佩不知如何言语。

    孟大娘子刚想斥责她,身边一道青竹的身影一闪而过。

    只看李思静两三步来到那婆子跟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这玉佩哪里来的?”

    她一贯轻声细语,便是此时似乎是有些焦急,说话也不带机锋,眉宇之间的沉稳依旧端得住。

    即便如此,粗使婆子还是被她吓了一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孟大娘子见场面乱起来,忙给媳妇子一个眼色,亲自过来扶住李思静:“令人,咱们有什么事里面讲,外面毕竟风大。”

    她的声音一响,李思静便如同大梦初醒,一下子便回过神来。

    她扭头看向孟大娘子,见她眉宇之间未有别色,不由松了半份心肠。

    “也是我太过着急了,”李思静拍了拍大娘子的手,同她一起回了雅厅,“那玉佩瞧着很是眼熟,以前家中有人丢过一块,因此才会特别关注。”

    孟大娘子便对陈氏道:“你说。”

    粗使婆子自然不可能跟进来,回话的是陈氏,她道:“回禀令人、回禀大娘子,那婆子道大少爷的衣裳弄脏了,同书包一起送道洗衣房去洗,女使在书包里发现那玉佩,立即呈上来给她。她也不敢私藏,这就送来给大娘子过目。”

    一听这个前因后果,李思静就明白刚刚孟大娘子为何着急了。

    从年轻儿子身上瞧见这般陌生玉佩,论谁都不可能不多想。

    李思静听到玉佩的来由,也跟着松了口气。

    再抬头时,她脸上多了几分端肃:“恭人,不知的否请小郎君过来问话?”

    孟大娘子一下子便有些为难,她不想让外人盘问儿子,若是当真有了什么不好的事端,传出去只能叫人笑话。

    可回绝,她又是不能的。

    如此纠结犹豫着,外面却再度热闹起来。

    孟大娘子顿时心生怒火,她扭头厉声道:“怎么今日这般没有规矩,惊扰了贵客如何是好!”

    外面的媳妇子匆匆进来,屈膝道:“大娘子,大郎君家来了,正往上房这边走。”

    ————

    孟大娘子心中的火气简直要压不住,她暗骂一声儿子不合时宜,脸上却端着得体的笑。

    她对李思静道:“今日倒是巧了,这孩子轻易不来我这上房,往常都是直接回去读书,也是令人运气使然。”

    她说了一句客套话,李思静也客气:“孟恭人放心,我只问问小郎君这玉佩哪里来,旁的事都不相干。”

    “且这也是公主的私家事,自不会同外人嘴碎,老身也希望恭人能谨言。”

    她给了保证,孟大娘子立即松了口气。

    “这个自然。”

    说话的当口,楚云清便进了屋来:“娘,我听闻……”

    他刚说了四个字,抬头瞧见陌生的夫人坐在主位上,忙止住了话头。

    到底是官宦世家的儿郎,楚云清一点也不给爹娘丢脸,他立即上前拱手,给李思静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

    “见过婶娘,”他低着头道,“小侄家中行三,婶娘可叫小侄三郎。”

    楚云清这一番做派,倒是令李思静刮目相看。

    她先让楚云清坐了说话,便对孟大娘子道:“恭人家中的郎君,当真是优秀,令人羡慕。”

    孟大娘子也很满意儿子的德行,她道:“令人只管问他便是。”

    李思静扭过头来,见楚云清一脸青涩,还是个万事不通的年轻儿郎,就知他还未开窍。

    李思静语气越发温和:“三郎,婶娘想问你,可知你书包中所落玉佩,是从何而来?”

    楚云清未曾想到这个陌生的夫人居然关心的是那枚玉佩,他刚想着实交代,就想起了今日郑欣年的嘱托。

    楚云清毕竟不是幼童,他经年在书院求学,很是懂得如何待人接物,眼前这个婶娘一看便不能糊弄,便只得想另一套说辞。

    楚云清微微低下头,再抬头时,脸上便落了几分为难。

    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地看了自己母亲一眼,这才低声道:“回禀婶娘,小侄其实也不知玉佩如何而来,书院中同窗众多,便是其中之一落了也未可知。”

    孟大娘子最是知道自己儿子,一眼就看出他撒了谎,却也因了解儿子为人并未出言。

    主位上落座的中年夫人也未立即开口。

    她垂着眼眸,面容沉静,似乎只是把这句话当成稀松平常的回答,没有特别在乎。

    楚云清不敢抬头,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若是婶娘很焦急,不如明日小侄去书院中问问,总能知道是谁遗落。”

    “嗯。”李思静吃了口茶,缓缓应了一声。

    楚云清以为她就此放过,肩膀一下松了,谁知李思静接下来便问:“这玉佩虽并非御供,却也精致名贵,拿出去售卖,怎么也要三四十贯,如此贵重之物,怕不是不慎遗落这么简单吧?”

    李思静在宫中什么都见过听过,对付这般年少小郎君,简直不用多费唇舌。

    她一句话,就把楚云清说出了汗。

    他仓皇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母亲,似乎不敢说。

    孟大娘子很是配合儿子,这时候便怒道:“孽障,你还敢弄虚作假,还不如实招来。”

    楚云清哪里还能坐得住,他立即跪倒在地,低头嗫嚅道:“我……儿子在书院同人关扑,侥幸赢了,最后林林总总收了一些赢钱,这玉佩就是其中之一。”1

    “娘,娘我错了,求您不要告诉父亲。”

    楚云清一边说,一边满脸是汗地哀求。

    平常百姓只得在各种节日、休沐、游览日可关扑,私下其实是不允许百姓关扑的,但百姓热衷,私下多有开盘,玩的种类五花八样,什么都有。

    自然,他们要躲着街道司和城防司,每每开盘都小心谨慎,害怕被抓。

    楚云清作为书院学子,又出身官宦世家,他竟然跟同窗在书院关扑,自然更是胡闹。

    果然,他这么一说,孟大娘子勃然大怒。

    “孽障,你……你要气死我,”孟大娘子起身就要打,“你等着,一会儿你爹落衙,我定要让他好生教训你。”

    边上的媳妇子手忙脚乱拦了,有劝的,有收拾茶杯茶盏的,雅厅里乱成一团。

    楚云清跪在地上,吓得六神无主。

    如此情景,李思静便知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她微叹口气,起身道:“三郎还小,这个时候最是贪玩,不过闹上一次,恭人不值当如此生气。”

    她说着又劝:“这玉佩不过小事,既然是关扑赢来,自不好反复询问,如此便罢了。”

    孟大娘子这一出演得很是卖力,这会儿正坐在椅子上粗喘着气,她一手顺着胸膛,一手抖着指儿子。

    “他……他真是不懂事,”孟大娘子抬头看向李思静,“让令人看笑话了。”

    李思静摆摆手,上前温柔扶起楚云清,又好生安慰几句,倒那玉佩不妨事,这才翩然走了。

    待到她彻底出了楚家大门,孟大娘子才狠狠灌了一碗凉茶:“你这小子,做什么骗人。”

    她睨了儿子一眼,指了身边的椅子:“过来说。”

    楚云清抹了一把脸脸上的汗,上前坐在母亲身边,先吃了两块玫瑰酥饼,才道:“这玉佩是年哥儿家里不小心顺来的,前日就带回,我自也不知,便把衣服鞋袜扔去洗衣房浆洗,昨日里年哥儿问我,我才知道出了这样的差错,回来就想问。”

    “不过昨日是二婶的生辰,府里上下都很忙,我就不好再去使唤洗衣房,便想着今日再找。总归进了家门的东西,丢也是丢不了的。”

    孟大娘子治家极严,手下的婆子媳妇子都很听话,丫鬟们也从不乱嚼舌根,家风清正。

    正因如此,楚云清也不怕那玉佩丢了,想着晚一天也无碍。

    结果……

    他一边说着,微微蹙起眉头:“但今日去上学,年哥儿便同我说,这玉佩有些来历,若是外人问了,定不能与外人说,他怕有妨碍。”

    孟大娘子原软了腰坐在那吃茶,闻言立即直起腰身,眼眸中多了几分凌厉。

    “你那个住甜水巷的同窗,姓郑的那个?”

    楚云清点头,正想再吃个酥饼,就被母亲打了手:“一会儿要晚食,仔细吃不下东西。”

    孟大娘子闭了闭眼睛,她仔细回忆着刚才李思静的话,她确实是说那玉佩长得像当年公主丢过的玉佩。

    明懿大长公主是先帝的一母之姐,是官家的亲姑姑,其尊荣自不是凡人可比。

    有关于她的一切,在汴京中都是让人津津乐道的动听故事。

    孟大娘子记性很好,她仔细回忆一番,突然想起一件陈年旧事。

    大约是八年前,景祐十年左右,明懿公主府失窃,听闻丢了不少价值连城的珠宝,因此官家便命城防司会同开封府尹,一起搜寻,想要为姑母寻回失窃之物。

    也是那一年,年轻的裴宰执大病一场,将养一月才重新回归朝堂。

    那玉佩最终是否寻回,又是谁人所偷,旁人并不知情,孟大娘子隐约只记得闹了七八日的样子,便不再闹了。

    她冲陈氏招了招手,让陈氏把那玉佩端过来。

    因不方便仔细过问,又因是关扑赢物,也可能是旁的什么原因,李思静到底没有拿走这块玉佩。

    孟大娘子仔仔细细把那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她道:“不知这到底是否便是李令人所要之物,也不知是否同大长公主有关,不过……”

    她扭头看向楚云清,神色颇为端肃。

    “不过既然郑家郎君如此同你约定,你也答应,便不能同外人多说一个字,出了这个门,谁都不知这事,谁也没见过这玉佩。”

    她凌厉的目光在两个媳妇子面上扫过,最终落到儿子脸上:“你明日悄悄还给郑家郎君,别的不提,让他仔细收好,不要再拿出来。”

    楚云清郑重点头,同母亲说了会儿话,这才捧着玉佩走了。

    孟大娘子坐在雅厅里,她望着茶杯出神。

    陈氏低声问:“大娘子可还是为那玉佩不愉?”

    孟大娘子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她又轻轻颔首。

    “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怎么就这么巧呢?”她呢喃地说,“只希望,是个误会罢了。”

    大抵怕这玉佩丢失,楚云清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明日再还。

    他让小厮暗中打听母亲在做什么,得知她正在安排晚食,这才让小厮掩护,偷偷摸摸出了门,直去了甜水巷,待他把这烫手山药还回去,这才松了口气。

    而此时的甜水巷中,孙九娘正坐在沈怜雪家中,从袖中摸出一个长盒,左看看又看看,最终悄悄打开它。

    里面安静放着两张度牒。

    度牒很大,这时用的还是纸本,上面只有祠部书写好的定词以及花押官印,其余皆无。

    这两份度牒,就是用那玉佩抵押之钱换来的。

    盒子里,除了度牒还有放着玉佩的荷包。

    孙九娘道:“雪妹子,东西你都看看,这玉佩还是还于你,度牒我就拿走了,待到政令更迭,再卖出给你银钱。”

    一来一去,沈怜雪看似不费一文便套了两张度牒,实际上她是用自己提供的消息,换来的度牒。

    孙九娘凭借这个消息,到底买入多少度牒,又能赚多少,沈怜雪不问,也不甚在意。

    她只是对即将赚得的差价感到开心。

    孙九娘问:“你觉得到多少可卖?”

    其实现在就能卖,只是大抵不会超过六十贯,所以孙九娘想等一等。

    这一次,沈怜雪倒是没有什么主意,她只说:“大姐看着操持就是,你能听得信,知道行价,无论卖了多少,全凭大姐做主。”

    孙九娘眉开眼笑:“好,雪妹子就只管等钱便是。”

    沈怜雪笑了:“好,那我跟团团就等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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