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声音在城楼上响起,  乌流部首领只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间几乎难以自持,  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张开嘴的时候却无法发出声音,喉咙里充满了铁锈的味道,耳朵中更有血液渗出。

    这个世界的人,  第一次直面火药的威力,  临原城中的叛贼们立刻陷入到了巨大的慌乱当中,几乎以为自己遭遇了天谴。

    此时此刻,城中的大部分人其实都已经失去了战力,只是边地城池水泥糊得太厚,  官兵们一时间还无法攻破而已。

    钟知微站在土楼上,往临原城那边远眺。

    遭遇来自火药的降维打击后,叛贼的士气一溃千里,官兵想要胜利只是时间问题,这跟战术无关,完全是科技水平的碾压。

    钟知微轻声“起风了。”

    一位药士找到了钟知微,向对方行了一礼“请将军调投石车来。”

    随着水泥推广,  城墙坚固程度得到了大幅提升,  旧式的投石车其实已经慢慢减少了使用,  还好定义这边尚且有些储备。

    见识过了火药威力的钟知微爽快地给人把投石车调了过来,又问“这是打算做什么。”

    药士回答了几句,  见钟知微似有怀疑,  又笑道“口说无凭,我等学习数载,  直至今日,  方才能够一展所长,  还请将军拭目以待。”

    投石车所用的石块重量通常能高大百斤,药士们改放了一些陶罐在发射处,等机关启动后,那些陶罐在空中划出一个抛物线,精准地落在了城中。

    乌流部叛军本来十分慌乱,但在陶罐炸开后,反而露出了惊喜之色“莫要慌乱,里面的只是一些麸皮稻草而已!”

    这里的叛军统率到底是一族首领,见状强自镇定下来,同时抽出佩刀,砍了几个尤其失措的小将,竭力维持秩序。

    临原的风不大,但是干稻草碎末的重量太轻,被风一吹,立刻纷纷扬扬地飘飞起来。

    城外的药士们见状,停下了往城中投掷陶罐的动作,改成了发射火箭。

    ——大周的火箭跟现代意义上的火箭无关,兵卒们只是将箭头用麻绳包裹起来,浇上油,点燃了射出去。

    钟知微不明所以,看向那位药士的时候,却见到对方拿了炭笔跟木板出来,正在不断书写些什么。

    “老师有令,让我等一定要将数据详细记下。”

    钟知微起了些兴趣,询问“不知足下受教于哪位博士门下?”

    “回禀将军,我等都是任博士的学生。”

    ——温晏然在知晓自己的穿越路线产生了根本变化后,就亲自挑选了一些聪明好学之人来教导部分简单的理化知识,任飞鸿算是其中尤为出色的一个。

    就在钟知微正在跟药士交谈时时,忽然在营地中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

    这一声响如地裂,如山崩,若说之前那些火药爆炸时,就已然让许多兵卒面无人色,此刻便近乎于神丧胆落,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世间应当发生的事情。

    反倒是那些看似文弱的药士们保持住了镇定,彼此击掌赞叹,十分喜悦“果然如陛下所言!”

    钟知微注意到,有几位药士在木板上匆匆写着些什么,其中就包含了“粉尘爆炸”四个字。

    “……”

    作为一个典型的大周人,钟知微就算不是特别相信玄学,对于皇帝天命所归而且无所不能这一点,也是十分有自信的。

    旁人无法理解现象中原理,只会觉得天子格外厉害,连天雷都能随意驱使,唯有温晏然本人清楚——散碎的干稻草本身是可燃粉尘,因为本身质量低,容易弥散在空气中,被点燃后,就会导致火势迅速蔓延,局部压力急剧增大,最终产生爆炸。

    不过即使有了可燃粉尘,爆炸也并不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能有现在的结果,大约是因为乌流部的运气格外不好……

    就在药士们进行数据记录的同时,太康那边,也在争论天子返驾的事情。

    朝中大臣大体分为两派,一派是希望一切从简,让天子尽快赶回建平,另一派则坚持必须恪守天子出巡的所有流程。

    双方互不相让,而且都有自己的道理,第一派的人觉得战时一切可以从权,以平定叛乱为要,另一派则认为,越是情况危急,越是要稳住姿态,若是皇帝匆匆返回建州,地方大族也会心生慌乱。

    天子知道此事后,在百忙之中特地抽空关心了一下两边的争论情况,并友善提醒他们动作快一点,最好赶在仗打完之前给出定论。

    会这么做,自然是因为温晏然信心十足,认为钟知微有能力迅速解决定义问题——她这还没算上同在北地那位“不会打仗”的师小将军。

    不过这次温晏然难得没能猜得全对——乌流部虽然被迅速解决,钟知微却借此机会,挥军向北,与罗嘉国正面对上。

    五月初,临原之战大捷的消息传来太康。朝臣们还没为此议论出结果来,就在七月初收到了罗嘉国战败,向大周称臣的消息。

    ——罗嘉本来不是那么容易攻打,只是在他们选择与大周作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失败的结局。

    钟知微所上的奏报被迅速送到了中书省,内容让人怀疑是师诸和代笔的,在措辞上显得格外谦逊,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就是她自己其实没什么功劳,能够打赢,都是因为天子的英明领导跟兵卒的奋不顾身。

    其实作为这一战的指挥者,钟知微所言完全发自肺腑,她在奏折中,深刻感谢了天子所增派的药士,以及这些年来运送到北地的白糖、防水橡胶、新式辎重车、望远镜、改良的指南设备、野地集合焰火弹等等。

    这封奏折在充分抒发书写者心臆之余,也为后世的学生贡献了一大批横跨各个学科的重要考点。

    当今天子从登基开始,大小战事不断,民生却没有因此被拖垮,很重要的一点在于,不管跟谁打都能赢得很快,而且越到后面,越能出现一面倒的碾压局势相比较而言,死得很早的那些台州土夷大族首领完全可以含笑九泉——至少在对付他们的时候,温晏然还亲临丹州指挥了一把,在态度上显得比较重视。

    战事平定后,定义边营将大量战俘内迁,这些人也很容易安置,天子特地下了一道圣旨既然从建州到南地的运河挖得格外成功,那中原这边到北地运河段也是时候去开通一下,如今挖河的人已经有了,工部那边再调派些有经验的熟手过去掌管此事。

    跟随开通北段运河的旨意一块来的,是给工部侍郎辛边、赵去暑二人封侯的圣旨,与此同时,皇帝还额外择选两人族中出色人才,送入太学当中,若是考核通过的话,还会送到丰肃侯跟都江侯两人那边做属吏,他们虽无军功在身,然而为了修建运河之事,忙碌多年,堪称尽心竭力,所立功勋,完全值得上一个侯爵之位。

    运河这边,不止主官得到嘉奖,下属成员也各有封赏,仅以银钱论,朝廷就赏下了六千万钱,而且大部分都是少府所出。

    温晏然的行为也在大周惯例的军功封侯跟外戚封侯之外,开辟了另一条封侯的道路——因为技术水平而封侯。

    大周现今对技术发展的重视远超前代任何时期,其中很关键的一点,就是因为天子本人会亲自参与到新技术的研发当中。

    正在记录数据的温晏然听到身后有步履声,并不回头,只笑问“国师不妨猜一下,到底哪边能够吵赢?”

    “陛下心中已经定论。”

    说话的人是温惊梅,其实早在昭明九年的时候,尽心尽力为君主解忧的大臣们就找到了此前温太傅请求出族,最后却被留中不发的那封奏折,拿到中书省那边重新走了下流程,把温惊梅划到他的外家当中,天桴宫这边也重新选定了一个未来的国师继承人,只是对方年纪尚小,暂时还得由温惊梅本人代掌大周祭祀事务。

    温晏然听见回话,侧头看了来人一眼,两人相视微笑。

    他们素有默契,不必多言,温惊梅就知道皇帝问的乃是如何返回建平的事情,两派大臣此前无法达成一致,是担忧北地战事,如今不仅乌流,连罗嘉都投降称臣,太康这边自然要摆足架势,护卫着皇帝大摇大摆地返回建平,让天下人都晓得大周打了胜仗。

    温晏然向穿着鹤纹深衣的国师招了下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

    温惊梅按照皇帝的意思坐下后,宫墙上微风吹过,将两人的袖子轻轻吹到了一块。

    其实压着大周国师衣袖的那片布料乃是宫廷御制,在任何标准中都算得上轻盈柔软,但在他的感受里,却仿佛有着千钧之重似的,让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去伸手拂开。

    初夏的风带着南地特有的温柔气息,温晏然的声音就顺着那阵温柔的风飘了过来

    “你往前看。”

    无论什么时候,温惊梅总会依照天子的意愿行事,他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天空中亮起了淡碧色的焰火。

    现在是申时中刻,温惊梅此前听人禀报,说皇帝今日登上宫墙,是去观测白昼时分焰火的明亮程度。

    据说如今被放的这个焰火名字叫做“野外专用定位焰火弹二号”,也正因此,一些文官才表情崩裂地请求温惊梅过去劝两句——那么好看的焰火,叫花飞焰或者银汉星桥不是很好吗?

    空中的余焰徐徐垂落,曳出一道又一道美丽的光带。

    “国师觉得如何?”

    温惊梅沉吟片刻,还是按照皇帝的思维方式做出了判断“亮度尚且有些不足。”

    温晏然似乎笑了一下,告诉他“确实不足,这本就是夜间欣赏用的。”

    侍立在一侧的池仪掐准时机,友情提醒“殿下有所误会,今日放的,并非野外专用定位焰火弹二号。”

    温惊梅微微一怔,再度转头看向天空,仔细辨别之下,发现那些焰火果然大致分为五瓣。

    “……”

    这里不止内官擅长找说话的时机,君主同样擅长,注意到身边人神色中那一点变化后,立刻不紧不慢道“至于该叫什么,相信国师心中大约已有定论。”

    “臣其实不擅起名。”

    温晏然笑“那由朕来起也可以。”

    温惊梅“……虽则如此,臣还是愿意勉力一试。”

    天子登基日久,身边的各类舍人都换了好几茬,今日随侍在此的通事舍人出身建州高氏,他虽然慢慢听不清两人具体谈话内容,但从当事人的神色上看,也晓得温惊梅今日大约是不会有时间替文官们进言了……

    烟花终有放完的那一刻,天子徐徐起身,刚示意国师跟自己一齐往宫楼下走,就听到温惊梅吩咐左右“晚间风冷,替陛下取一件大氅过来。”

    温晏然提醒对方“如今都入夏了。”

    旁的事情可以退缩,但事关皇帝健康,温惊梅自然分毫不让“陛下上一回生病时,天气也并不寒冷。”

    明主可以理夺,温晏然在很多时候,都是个很好说话的皇帝,当下笑道“那就拿两件大氅,朕要与国师冷暖与共。”忽然顿住,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不,还是国师考虑得周到,朕的大氅宽,只拿一件过来就好。”

    “……”

    以池仪等人的定力,对这些事情早就能做到波澜不惊,不过眼下还是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留意国师此刻的神情。

    一些朝官更是体贴地放慢脚步,尽量走在听不见君主话语的位置,免得遇见该不该把皇帝的话记在起居注上的为难事件。

    温惊梅凝视着身边天子。

    温晏然并不是第一回这么做,早在她刚登基的时候,就曾经刻意误导旁人,让某些地方势力以为那些中枢政令其实是由天桴宫或者袁太傅在幕后操纵,以温晏然今时今刻的威信,不管想做什么,都不用瞒人耳目,但依旧会时不时让身边人有机会回忆往日情景。

    站在她身边,温惊梅总能感受到一种生机勃勃的温暖。

    从长兴十一年末便是如此,直到今天,也依旧是这样。

    其实厉帝末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大周国祚将尽,当日温惊梅已经在心里暗暗做好打算,准备在最后的时间里,一心一意地守在小皇帝身边,至死不离,此后种种情况虽然出乎意料,倒也能够算是……不改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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