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书坊既然有胆气把大梁城内各大盗版书商告上官府, 自然是有倚仗的。
就和梁帝那天发现的一样,这些书商最善于投机倒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小心思, 但真当对簿公堂时,一个个嘴却比煮熟的鸭子还要硬。
这个说天底下没有作品名称雷同就算抄袭的道理,还倒打一耙,指责镜书坊仗势欺人,蛮不讲理;那个理直气壮地宣称他们只是“借鉴”了一些晏河清的灵感, 全文没有一句话是一模一样的,凭什么叫抄?不仅如此,还搬出了很多前人化用古诗句的例子来给自己站台,忽悠的自己都快信了。
堂上负责此案的审理官被一屋子人吵得脑瓜都突突直疼, 烦闷地拿起手边的惊堂木, 正想让这群聒噪的家伙们别嚷嚷了,就听外面有人高声传道:“晏河清到——”
原本乐呵呵吃瓜的围观群众这下可不淡定了,都瞪大了眼睛望向那个方向,想要知道写出最近风靡整个大梁的畅销话本作者究竟是何许人也,长什么模样。
那官员也因为这声禀报愣了一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就看到景星阑一身普普通通的平民打扮,穿过人群,走到了堂前的空地上。
他躬身行礼道:“草民晏河清, 见过审理官大人。”
审理官:“…………”
屁股下方的座椅突然就变得滚烫了起来。
他好歹也是京官之一,怎么可能没见过当朝王爷长什么样?
但是想到今早王府派人来打的招呼,审理官只能暂且按捺下心中坐如针毡的焦灼感, 清了清嗓子, 努力维持住脸上威严的神情, 喝问道:“那晏……晏河清,你既来此,有什么想对本官说的吗?”
话一出口他就心道糟糕,面对和案情相关的重要人物,哪里有像他这么发问的。幸好在场暂时没人发现这个错误,都在盯着堂中“晏河清”的背影议论纷纷。旁边几位书商盯着他的目光更是既贪婪又愤恨,景星阑不用猜就知道,这些人想的肯定是等案子结束后对他能拉拢就拉拢,不能拉拢就尽快做掉。
他抬起头,面不改色地回答了审理官的问题:“大人明鉴,我今日来,只是为了问诸位书商几个问题,若是他们都能答上来了,那我便让镜书坊撤了这个案子,并从此既往不咎。”
“哦?什么问题?”
“第一,”景星阑声音沉静,条理清晰道,“请问张老板,据我所知,城中第一批运往外地的通名书籍,就是出自您名下的书坊,我没说错吧?”
张老板眯起眼睛,有些警觉:在场这么多人,为何晏河清就专挑自己一个针对,难道是觉得他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他嗤笑一声,倒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但那又如何?同名而已,就算你翻遍大梁律法,也找不出判定我是抄袭的条例!”
这位张老板,原是江南一座大书坊下分店的掌柜,干了四五年后便自立门户,靠着一本从各种野史正史中东拼西凑来的《霍去病神侠演义》,一举打响了书坊的名气,在江南一带赚得盆满钵满。他的作风就是只要赚钱,不择手段,不要脸皮,别说其他竞争对手了,最后就连老东家最后都败在了他的手下,被张老板的书坊彻底吞并。
而因为掌握了财富密码,他不仅把书坊开遍了大江南北,并且可以说是全大梁推陈出新最快的书坊之一了。基本上,店内售卖的书籍,都是迎合那些基本没读过什么书、却又对各种英雄传奇故事有着强烈渴望向往的普通老百姓们。
比起正文,插图占了全书三分之一以上的内容,张老板还特别了解擅长营销爆点,给历史人物编纂出各种香/艳情史来吸引人们争相购买,什么给岳飞安排一个匈奴少女弄点爱恨纠葛啦,给霍去病和卫青写个缠绵十余年藕断丝连的寡嫂啦……总之,是怎么吸引人眼球怎么来。
要是放到现代,那这位张老板绝对是干营销号的一把好手。
两年前,他把生意做到了天子脚下,可京城哪里是那么好混的地方?张老板在见识到京商的权势和财富后,贪欲也越来越大——卖书这门生意,哪里有贩盐贩铁,当皇商来钱来得快?
但是也不是谁都能打通其中关节的,就像之前刘十一费尽心思找人想进大梁城经商一样,张老板自然也想到了动用自己的人脉。可这一项项的开支、路费、成本,光是送礼就是个天文数字。他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资金,手头的钱正紧张呢,急得恨不得去乞丐碗里挂一层油下来。
好巧不巧,就在这个时候,晏河清的书撞到了他的眼前。
起初,张老板也和其他书商一样,看出了镜书坊背后有大人物,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大概是巨大的利益和缺钱的急迫让他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最终,张老板一咬牙,使出了从前在江南做生意那会儿,那些书商用来对付他的法子——
抄!
天下文章一大抄,既然别人能抄他的,那他为什么不能抄别人的?
但是张老板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干的那么明目张胆。他学着曾经一个让他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狡诈书商,雇佣了一位落魄书生,把《重生之大梁第一相》的剧情脉络原原本本地扒了下来,甚至还包括人物关系、背景设定等等,然后直接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名字不变,剧情打散,扩充对话,再混点最经典的话本老套路进去,只消三天时间,一本新书就这样出炉了。
而有了张老板这个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城中其他书商自然也是蜂拥而上。这就造成了在场除了他以外,和镜书坊一同对簿公堂的足足又一十三人。
“就算文名人名相同,但天底下读书人千千万,考科举的经历自然也是大同小异,”他盯着景星阑,一甩袖子,满脸不屑地昂起下巴道,“今天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这也不算抄!”
“好,”景星阑却并没有被他激怒,依旧淡定地反问了一句,“那我再和张老板确认一遍,您是当真这么认为的吗?即使剧情逻辑连环撞,也不算抄?”
他的问话让张老板心里打了个鼓,但当着堂上这么多人的面,还有上头审理官目光炯炯的视线,他只能硬着头皮重复了一遍:“不算抄!”
景星阑看着他,唇角微扬。
他不再理会都到了这个地步仍在嘴硬的张老板,而是转身对着审理官道:“不知大人是否知晓,就在五年前,当时在江南府时任审理的金丛恩大人曾接到过一纸诉状,状告城内一家名为天安的老字号书坊,公然抄袭民间畅销话本《霍去病神侠演义》,而上诉的那位书商……”
男人轻笑一声,一抬手:“正是如今站在我身旁的这位张老板。”
不顾张老板霍然睁大的双眼,堂上的审理官拧起了眉毛,若有所思道:“那此事与本案又有何联系?”
“自然是有的,”景星阑慢斯条理地回答道,每一句话都像是砸在张老板心坎上的重锤,“因为当时张老板上诉的理由,就是话本的剧情逻辑大半雷同,并且两本书的文名也只有一字之差。”
他的目光冷了下来,盯着脸色惨白的张老板问道:“只是不知,这才时隔五年的时间,怎么张大人就忽然觉得,连一模一样的文名都不算抄了呢?”
张老板的脑子一片混乱,他不知道景星阑到底是怎么知道五年前那件事的,明明现在金大人早已调取北方任职,档案室也因为一场大火而无法查阅当初的卷宗……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注意到他六神无主的模样,景星阑不动声色地和站在身后人群中的黑发青年交换了一个眼神。
乔镜的怀里还抱着和他们一起来到城中的008,小黑猫抬着下巴洋洋得意的模样看得周围人都是一脸惊叹。虽然当年那起案子的具体过程去信一问金丛恩便知,但很显然,这种抄袭案自古都非常难判,就算判了,对于当事人获得的收益来说也只是一份无足轻重的损失。
但翻供就不一样了。
这种行为,放在大梁,可是会被下大牢的严重罪过。
能抽丝剥茧找出这起案子胜诉的关键点,多亏了008浩如烟海的资料库,小黑猫这次确实功不可没。
审理官也看出了张老板的不对劲,他的语气冷淡道:“张东客,他方才说的那些,你可认?”
张老板咬牙道:“我不认!当时还没有相关律法规定抄袭的界限,所以这场官司我并没有打赢,而且我也没有用晏河清说的那个理由上诉,他纯纯就是污蔑!大人明鉴啊!”
他噗通一声就在堂上跪了下来,痛哭流涕地开始给审理官磕头。
“站起来,好好的又哭又跪作甚!”审理官一脸厌烦地看着他,其实心里早就有了定论。
景星阑堂堂一位王爷,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掺和这起案子,但他会没事自降身价去污蔑一个小小的书商?
简直可笑!
“大人有所不知,”景星阑又在旁边不紧不慢地给了他最后致命一击,“其实最近金大人也在京城,应该是昨日刚到,正准备觐见陛下呢。若是张老板实在觉得自己冤枉,相信金大人定会还您一个清白的。”
张老板这下当真是面如死灰了。
他一屁股瘫在地上,两眼无神地望着景星阑,上下两片嘴皮子直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审理官喝问道:“张东客,你还有何话可说!”
张老板甚至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满眼都是不远处景星阑用口型对他说的那句话:
“承认抄袭,否则我再告你一个哄抬物价,数罪并罚。”
男人脸上的神情异常平静,但张老板却像是见着了鬼一样,丝毫不顾其他书商目眦欲裂的眼神,以头抢地,嘶哑着声音道:“大人,我认罪!我被猪油蒙了心,我见财眼开,伙同城中其他书商,篡改晏河清的剧情,一整本都是抄的!都是抄的!!!”
他的状态近乎于癫狂,而那些被他拉下水的书商们当然不干了,大声嚷嚷着张东客你放他娘的狗屁,谁跟你串通一伙了,冲过来就要和他扭打起来。
一时间,审理堂上又热闹了起来,闹哄哄的简直像是个菜市场。
但这次审理官却不想再忍了,他直接一拍惊堂木,高声道:“大胆!扰乱公堂秩序,来人啊,把这些书商先给我杖十下,以示惩戒!”
“……饶命啊大人!”
噼里啪啦一通板子打下去,书商们立马老实了,而堂上的审理官也有了决断。
他快速瞥了一眼垂眸敛眉站在那里,似乎不做任何表示的景星阑,明白王爷这是准备让他公事公办了,于是朗声宣布道:“既然张东客已认罪,那便按照他抄袭的标准对照其他书商印刷的书册,若是比例有超过的,直接判抄袭;若是比例低于张东客的,那便视情况处于罚款和□□,具体处罚,待本官与监察讨论后决定。”
大梁很多案子宣判时都会依据前例,就像是从前那位二品大臣被抄袭前,民间抄袭成风,就算被抄袭者上诉也没有法律可依。站在人群中的乔镜在听到这番话后,就明白从今往后,大梁关于文学作品的抄袭规定又将迎来进一步的发展了。
像是张东客这样靠“走捷径”发财的书商贩子,从此也将在城中逐渐销声匿迹了。
案件审理基本结束,镜书坊大获全胜,景星阑还吩咐段然接下来再多招一些人手,争取把物美价廉的正版书卖到全国各地。
但乔镜却一直想着一件事,在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问道:“所以,那位金丛恩当真这么赶巧,就在这个时间点来京城进谏陛下了?”
景星阑音调上扬地“嗯”了一声,听完后,他淡定道:“当然不可能了。”
乔镜:“……那你就不怕被拆穿?小心那个张东客反咬你一口。”
大梁很忌讳皇亲国戚利用权势知法犯法,先帝那会儿还闹出了一起大案,好几位皇室宗亲都被牵扯进去,下狱的下狱,处死的处死,至今民间都还在津津乐道着呢。
“放心,我早就做好准备了,”景星阑笑了笑,“身为王爷,还是有点儿小特权可以利用的。”
“比如,提前几天给皇兄去信,让他随便找个由头,把金丛恩喊到京城来叙叙旧什么的,”他说道,“金丛恩是个思想挺传统的正派人士,外放那么多年了,突然被皇帝想起来,估计这会儿正在皇宫中感动得涕泗横流呢。”
乔镜眨巴了一下眼睛,就算他再不懂这些弯弯绕,也不得不佩服起景星阑这一通滴水不漏的操作了。
高,实在是高啊。
“但是刚才段然还跟我说了一件事,”景星阑摸着下巴看着他,目光深沉,“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
乔镜:“什么?”
“他说,自己现在精力有限,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一些没必要的应酬上了,”景星阑说道,乔镜的脑海里刚浮现出各种觥筹交错的画面,就被他的下一句话击了个粉碎,“不过他说的应酬不是你想的那些喝酒吃饭什么的,而是每天镜书坊铺子前百姓们不下上百次的催稿询问。”
男人伸出手,随意地把乔镜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笑眯眯道:“我虽然在做生意这件事上还算在行,但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全大梁都在等您写第二册呢,晏河清老师。”
乔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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