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柠那晚睡得很不好,她断断续续地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姜柠二十一岁,周向东十六。那一年姜柠大三,周向东才刚上高二。

    受气流的影响,那一年杭州的春天来得特别晚,直到五月份,太子湾公园的郁金香才开始盛放。

    姜柠和她的一个室友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相约着来到了太子湾。面对姹紫嫣红的花海,室友陈小美一把就将自己手中的相机塞到了姜柠的手里,双手合十地对着她,祈求说:“姜柠姜柠,请帮我拍张照,尽量拍美一点,我有急用,拜托拜托!”

    陈小美长着一张标志性的娃娃脸,出来之前,特意化了个把小时的妆。姜柠知道她口中说的“有急用”是什么意思,颠了颠手里被塞过来的沉重的单反,当场就答应了,笑着说:“好,站好了。”

    她一惯不会拒绝人,并且对朋友极度包容。她很快帮陈小美拍了数张照,却觉得不满意,为了达到更好的构景效果,她让陈小美站着别动,自己则连连后退,尝试找到合适的拍摄角度。

    镜头中的陈小美正做着飞吻的动作,姜柠“卡擦”快门一按,第一张还算满意的照片已经拍下了。

    “很好,你再换一个动作,我多给你拍几张啊。”她透过单反的镜片看着室友陈小美,一边捕捉,一边指挥。

    “好哒!”

    陈小美又做了一个双手捧脸的动作,姜柠看着她那张娃娃脸,抿嘴偷笑了下,打算再退后一些,调整一下角度。

    她没发现自己的身后是一滩浅水,往后退步的过程中,突然脚底一滑。

    姜柠大惊失色,单反不能落水,她下意识用双手护住它,自己却没时间顾及,闭上眼睛,做好了准备掉进水潭里。

    这时,身旁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刚好从路旁经过,瞥见有人即将落水,他想也没想,一把将手伸了过去。

    姜柠也是想也没想就伸手抓住了他,待到重新站定,她才敢睁开眼睛,带着一丝歉意,看向了刚刚出手相救的少年。

    她没有将“谢”字说出口,四目相对的下一秒,少年的眼眸突然泛起亮色,脱口而出喊了她一声:“姜柠?”

    姜柠听得一愣,看向少年的眼神开始变得好奇。

    “你、你是……”她并不太认识眼前的人。

    少年却越来越肯定,他惊喜的神色藏无可藏,没等姜柠思索完,他指着自己,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周……周向……”

    少年真的太激动了,最后一个字怎么也吐不清楚。姜柠听着听着,认真地皱起了眉头,沉思三秒,恍然大悟地叫道:“啊!我想起来了!周向东,你是周向东!”

    周向东定定冲她点头,随即咧嘴笑了。

    那是一个只有少年才会露出的笑,他的牙齿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白净透亮,双眼不含一丝杂质,纯澈的犹如天山上的白雪。

    姜柠大喜过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直接敞开双臂,上前一把拥住了他。

    “真的是你吗?小东东,我好想你啊!”

    “嗯,是、是我,我也很……很想你。”

    少年的身子僵直着,脸颊全红了。姜柠并没发现他的异常,只觉得那哽断低沉的声音重新响在她的耳边,让她安心又留恋。

    他们自从那个暑假之后便没再见过面,期间姜柠也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周向东,可现实却是,她好像一直没什么闲钱。

    到后面时间拖得久了,那些小时候的事情慢慢地也被蒙上了一层灰,姜柠偶尔忆起,也只是悠悠地叹口气,转身就把那种缅怀的情绪给忘了。

    姜柠没想到两个人还会有重逢的那一天。

    这个拥抱并没持续多久,不远处站着的一个女生急匆匆朝他们的方向跑了过来,姜柠主动松开臂弯。

    “姜柠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着啊?”陈小美拉着姜柠的胳膊左瞧右看,做够样子,视线便黏在了一旁的周向东身上,问:“这位小帅哥是?”

    陈小美的目光露骨得像是要吃人,姜柠见状,连忙将周向东护在自己身后,严肃摇头,说:“这个不行,他是我弟弟。”

    “弟弟?”陈小美不信,“你还有弟弟?”

    “当然有。”姜柠信誓旦旦。

    陈小美:“你弟不是叫姜蒙么?”

    姜柠:“……”

    姜柠一时堵住了,想了想,指着周向东,说:“这是我另外一个弟弟!”

    “你竟然有两个弟弟?!”独生女的陈小美当场惊掉了下巴。

    陈小美的表情让姜柠很受用,她颇为得意地抱着胸,说:“那可不是。你也知道我家在农村,我爸妈很能生的,所以……”

    她还想继续扯谎下去,一点也不想陈小美对周向东动机不纯。正说得起兴,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向东突然开口,说:“我、我不是她、她弟弟。”

    姜柠:“……”

    好一出吃里扒外,现场打假。

    姜柠神色复杂地抬眼看向周向东,周向东同样垂眸望向姜柠。两人对视一秒,周向东匆匆别脸望向了别处。

    陈小美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两个人,如狼似虎的眼神骤然转向八卦。

    “额,所以你们到底是不是姐弟啊?”陈小美推了推姜柠的胳膊,明知故问,两只眼睛泛着光。

    姜柠嘴角一怵,缩着脖子说:“好吧,我错了,不是……”

    姜柠说完就跑,附带拉上周向东。她跑得很快,陈小美跳脚指责的声音很快听不见了。

    他们并肩站到了水潭边的一处草坪上。沉默一瞬之后,周向东主动跟姜柠道歉,说:“对、对不起,刚刚是我不、不好……”

    面对突如其来的道歉,姜柠诧异了下,看着周向东说:“嗯?怎么不好了?”

    周向东懊恼地说:“我、我不应该,揭……揭穿你。”

    姜柠:“……”

    原来是因为这个。

    姜柠挑了挑眉,故意调侃说:“你揭穿我什么了?”

    周向东意味深长看她一眼,舔舔唇,艰难地说:“揭穿你撒、撒谎。”

    姜柠噗的一声笑了,抬手够上周向东的肩膀,说:“所以你看,撒谎的是我啊,该道歉的也是我,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我……”周向东不知道该说什么。

    姜柠叹了口气,解释说:“你不知道,我那室友特别喜欢搞姐弟恋,我怕她带坏你,所以才撒谎的。”

    周向东诧异抬眸:“啊、啊?”

    “真的!你别不信。”姜柠说得郑重其事,“等你哪天栽在她手里,你就知道了。”

    “哦……”周向东笑着挠了挠头,心里想着他才不会栽跟头呢,纵使要栽,那他也得选个自己喜欢的人。

    周向东偷偷看了姜柠一眼,随后,脸又红了。

    姜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见他还穿着校服,不免又好奇起来,说:“你今天怎么在这里?不需要上课吗?”

    周向东红着脸解释说:“学校春、春游。”

    姜柠轻轻唔了一声,又说:“以前只知道你家在浙江,原来是杭州啊?”

    周向东听完一愣,而后轻轻嗯了一声。其实他以前说过自己家在杭州的,只不过她好像忘了。

    姜柠开始感叹他们缘分不薄。想着想着,她又弯眼笑了起来,说:“我都在这里读了快三年的大学了,要是知道你家就在这里,我肯定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你。”

    周向东没回话,只是垂下眉眼,定定地看着姜柠。

    她说她也想找他,只因“找他”二字,便惹得他的心绪又开始乱飘了起来。他再也无法与她直视了,没过多久,蓦地又低下了头。

    他真的很懊恼,为什么每次见到姜柠,都那么容易脸红。

    姜柠却依旧在那傻呵呵地笑着。她不知道,其实自那个暑假之后,周向东又回姜山镇找过她两次。

    六年前,他们都没有手机,也没有社交账号,他能做的只有去当地找她。

    第一次是在第二年的暑假,周向东十岁,他跟着自己的爸爸又去到了姜山镇,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徒步走了十几里的路,去到姜柠的村子里找她。

    可村子里的人却告诉他,姜柠全家都出去打工去了,要年底才回来。

    第二次是在周向东十三岁的时候,他存了整整两年的零花钱,记着上次扑空的教训,特意买了年底的车票,瞒着父母,又只身一人去到姜山镇找姜柠。

    只不过那一次也不凑巧,刚好碰上姜柠全家在外过年。

    姜柠并不知道这些,周向东也没打算告诉她。他们又聊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同学喊周向东归队,陈小美也想回去了,两人才互相留下联系方式,依依不舍道了别。

    之后的日子,周向东觉得自己的魂好像丢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夏天,只要得空,他就会去姜柠的学校找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像块牛皮糖一样,黏得吓人。

    周向东每次找姜柠的借口也是千奇百怪,有时候是数学不好需要姜柠帮他补习,有时候又会是心情不好需要姜柠陪他散心。

    他们两个人的学校离得并不近,一开始姜柠还有点担心,周向东这样来来回回会不会耽误学习,可到后面发现他的成绩稳如泰山,她便也放下了顾虑,只要周向东过来学校找她,她必会放下自己所有的事情,和他一起温习一些易错的题目,陪他聊些漫无边际的天。

    那些都发生在十年前。

    十年前,他们一起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当两个人都以为,这样的岁月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他们的事情被周向东妈妈发现了。

    故事似乎戛然而止。

    梦境开始急转直下,睡梦中,周妈妈的面容开始变得扭曲,姜柠双手紧紧揪起被子,耳畔明明那样安静,却听见周妈妈撕心裂肺地对她说——

    “我只有阿东这么一个孩子,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他才十六岁,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和他在一起?”

    “我不听你解释!你赶紧离开他,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要是你不离开他,我就去你的学校举报你!”

    “我要举报你,是你勾引我的儿子,是你让他不务正业!让他跟别人打架!让他受伤!”

    “我永远都不可能同意你们在一起!”

    ……

    姜柠猛地一下就醒了。睁开眼睛之后,她才发现自己额头出满了汗,浑身也是黏腻腻的,就像刚从火炉里走过一回一样,这让她很不舒服。

    可她的感冒却好像好了,她终于不再发烧,除了嗓子疼点,身子还有点犯困,其他不好的症状似乎全没了。

    她很快忘记了那个悠长的梦。起床之后,她披着外套先去冲了个澡,等重新回到卧室,才想着拿起手机,看一看时间。

    手机屏幕上显示上午九点半,并不算太晚,却刚好过了昨晚他约的那个时间。

    姜柠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时间看着,良久,她才轻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点开了屏幕正中的短信提示。

    是一串陌生的手机号码,发送时间是半个小时之前,内容也很简明,写道:【我在你楼下了。】

    我在你楼下了。

    姜柠指尖没来由的一颤。几乎是在下一秒,她将手机屏幕切到了通话记录,来来回回确认二者的电话号码一致之后,她瞪大了双眼,神情万般不可置信。

    是他,周向东。

    她明明没有告诉他地址的,他怎么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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