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悟至此,陈稷他的人,连同他的心呀,一下子就犹如火烧了,如烈火灼原,如野火吞地。

    人,滚烫不已,心,枯涩至极。

    想他少小离家,十来岁就在军营里打滚,就长成了这么个粗鲁又俗气的军爷。

    又能有哪点儿,能合他心上人的心意呢?

    陈稷无限酸涩的想,大概就是把他掰得碎碎的,也找不到一指甲尖儿合她意的地方呀。

    不是机缘巧合,不是她沦落至此,他这样的人,和她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根本谈不上他心上人的最优选。

    哦不,恐怕连第一道粗选,他都入不了。

    他和她之间,隔了山,隔了水,本就迢迢难渡的很。

    这一点,从一开始,陈稷就心知肚明。

    他老早就明白,任何情感,都不可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哪怕是天生的血脉亲缘。

    有些人,有些感情,天生就是合不来。

    这种情况,也是有的,他见得够多了。

    比如,不知道为什么,他亲生的父母就是不喜欢他,他嫡亲的兄弟们就是格外厌恶他。

    于是,他也学会了,不喜欢他的亲生父母,学会了,厌恶他的嫡亲兄弟。

    种什么瓜,得什么瓜;种什么豆,得什么豆。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大圣人。

    他的那些亲人,忽视他,蔑视他,压榨他,废物用尽后,决绝的抛弃了他。

    于是,他也回以轻视,鄙薄,和拒绝,更加决绝的放弃了他们。

    这世间,不是什么情感,都能有来有往的。有来,不一定就有往。往来的,也不一定就是心之所想的。

    这命,陈稷认了,但让他就此随便认命,不可能。

    他十三四岁,就别无选择的上了边关,被他那群亲人们,联手逼上了战场。

    家里比他大的兄弟四五个,最后应了兵役、入了军籍的,却是徒有身高、远不足岁的他。

    大堂哥,长房长子,不能去;亲三哥,二房长子,不能去;其他几个,各有爹,各有娘,各有维护。

    也就他,爹不疼,娘不爱,不上不下,他不去谁去?

    就算赎兵役的银子,一家人使力凑一凑,也是有的,然而,一个不受欢迎的老二家,生下来的更不受欢迎的老二,哪来这份殊荣呢?

    陈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八年有余,出生入死无数回,又还有什么是不能看透的?

    感情,感情,有来才有往,有感动才有情谊呀,无感自然也无情。

    他早就被他的亲人,被他的人生,教会了。

    这人世间啊,感情的事,从来都是双向选择的,五花八门的答案,多着呢。

    陈稷想,他早就该想起这个道理来的。

    是啊,他不过想要个家。

    因为打小没个真正的家,只能随命运颠沛流离,所以一心想要个真正的家。

    然而,他说他想要什么,他喜欢的姑娘就必须给什么了?

    就因为他从小将军那儿求得了她?就因为他喜欢她?

    没道理啊,没道理。

    陈稷忍不住苦笑,终于直面到了一个再真实不过的事实。

    他对她的喜欢,最多也就是感动了他自己。

    他下意识就反省,他把他心悦的姑娘当做什么了?一个被归属于他的、没有感情的物件吗?

    他感动于自己的感动,真的有考虑过她的想法吗?

    他真的真心在意过她真实的感受吗?

    太可怕了,他在她面前,竟然成为了和他父母兄弟一样可怕的人,还敢沾沾自喜,自以为是爱?

    一念及此,陈稷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被自己的无耻之尤吓到了。

    他禁不住想,凭什么呢?!

    陈稷对自己的矛盾之处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凭什么是她呢?他又为什么,非她不可呢?

    他的坚持算什么?他的执着算什么?他隐隐憋在心底的那口气,又算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习惯了与拒绝作伴?所以下意识找了一定会拒绝他的人来挑战?

    以此,证明他长大了?证明他有能力了?

    证明他能留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却就是不能拥有的美好?

    而又是为什么,他喜欢上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好姑娘,竟然会不知不觉,就走上了父辈们的老路?

    竟然如此明晃晃的,忽视她,蔑视她,压榨她?

    他又到底是有多幸运,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儿呀,竟然对这样卑劣的他说,不是他的错?

    陈稷想,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啊。

    他什么都没有给她,也没什么好给她的。

    他就是一个卑鄙的男人,卑鄙的借助武力的威压,借助权力的枷锁,就贪婪的想要锁住她的人,想要谋夺她的心。

    说到底,她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和他,女人和男人,也都是人啊。

    谁不想被平等以待?谁不想有尊严的活着?谁不想活得像个好好的人样?

    推己及人,他的索要,他的索求,是多么的无礼,多么的没有道理啊!

    对她这样的灵慧之人来说,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又是多么的残忍无情啊。

    所以,她又有什么道理必须接受他?

    又有什么道理,非他不可呢?

    于是,陈稷在流尽一身冷汗后,终于真心实意的问出了,问出了那个长久以来都不敢问出来的问题。

    他认真的注视着他的心上之人,认真的问她:“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拿命帮你。

    陈稷想,他心爱的姑娘,是这样这样好的好人儿啊,他要怎样,怎样才能让她想要活下去?

    他已不敢奢望,她能留在他身边。

    但至少,她要活下去,和他在同一片土地上,同一片天空下,活下去啊。

    卫雩愣怔了好一会儿。

    最终,她还是摇了摇头,柔婉又坚定的,轻声道:“我很抱歉。”

    卫雩被现实也被自己折磨得心神俱疲,犹如跋涉已久的旅人,渴望长久的安眠。

    对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她已经别无所求。

    她,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卫雩道出了发自肺腑的歉意后,缓缓的阖上了双眼。

    倦怠不堪的,任由自己的意识,彻底陷入格外祥和的黑暗之中。

    命也,运也,这是命运使然啊。

    既然如此,纵然如此,她必是无法放任自己如此苟且下去的。

    她那作为人的自由的心,固执的不允许啊。

    我心如焚兮,时日曷丧?何如焚此残躯,莫待时日曷亡?

    雪后初霁的当阳城,哪怕入了夜,也是光火耀耀,不得安宁。

    因为加征十分不顺,差役哥们也被逼着抓业绩呀。于是,也顾不上休息了,纷纷点了火把,趁夜破门而入,入户索人。

    一时间,火光处处,纷乱处处,鸡鸣狗吠,鸭飞猪叫,然后家家闻哭声,户户有愤言。

    骚乱不止,怨愤不息。

    这一夜,在火光的照耀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心,也随着寒风摇曳,陷入了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

    然而,黑暗的尽头,或许仍有光明可期?

    因为,尽管这人世的悲喜不能完全相通,即便各人只能各得各人的眼泪,但人与人的悲哀与愤怒,却是可以完全相通,且相互叠加的,形成一股巨大的、不可忽视的浪潮。

    然后,勠力同心,打破一切本不该存在的樊笼。

    正如那首广为传唱的童谣,“发如韭割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小吏不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民,不可轻啊。

    人,不可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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