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啦!”坐在屋檐下面的人们低低地呼叫了一声。

    众人探头向外了望,朱明远和宋继柳带着熊老七、狗腿子张小二和熊老五走进院子来了。

    熊老七穿着一身毛丝葛裤褂,手里拿着一把斑竹折扇,迈着四方步走在前头,张小二和熊老五一对保镖跟在身后,依然摆着人模狗样的惯有的派头。

    熊老七迈着四方步走到堂屋门口,有意地停了一下脚步。看那样子,他等着人们给他让路,甚至站起来象往日那样恭恭敬敬地称一声“七爷”出乎他的意料,人们沉默着没有动。熊方建妈习惯地刚挪动了一下身子,可立马就被熊大娘一把按住了。弄得熊老七满脸通红,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抬脚挤了进去。

    屋里的人都坐着没有动。罗荣桓抬了一下身子,见到众人都稳坐不动,笑了笑又坐了下去。熊老七愣住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胡服稍稍欠了欠身子,指着那把空椅子说道:“请坐,熊老七先生。”

    “谢谢。”熊老七勉强地点点头,坐在了椅子上。张小二和熊老五一左一右侍立身后。

    “你们也坐吧。”胡服指了指长凳。

    “谢谢,谢谢。”张小二鸡啄米似点头哈腰地应着,却不坐下来。

    “既然胡政委赐坐,你们就坐吧。”熊老七说,俨然一副主子对奴才的口气。

    “谢谢,谢谢。”张小二、熊老五连声应着,这才坐下来。

    “抽烟。”胡服把放在桌上的一包香烟朝熊老七推了推。

    “谢了。敝人不习惯这个。”熊老七说着,接过水烟袋,呼噜呼噜地吸了起来。

    短暂的沉默。透过阵阵缭绕的烟缕,人们注意到胡服和罗荣桓同熊老七的目光碰在一起,一场严肃的辩论战就要开始了。

    “熊先生,”胡服先开口了。他望着熊老七那双满含敌意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说道,“今天我们请你来的意思,想必你已经明自了。”

    “开初不大明白。来到这里——”熊老七先摇了摇头,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也直截了当地回答道,“看到诸位严阵以待,敝人倒是明白这好似鸿门宴。”

    “这可不是什么鸿门宴,而是谈心会。我们可以开门见山地谈起来,就用不着什么开场白了。”

    “胡政委,我们苏北有句俗话,对着明人不说暗话,您就请赐教吧。”

    憎恶的感觉撞上胡服的心头,他立刻判断出:“这个嚣硬的大地主,推测到自己的阴谋活动已被揭发,便想摆脱被动,主动转入进攻。在十年土地革命当中,我见过不少这种类型的地主顽固的立场,死硬的头脑,敏锐的思维,圆滑的战术,阴险的手段,加上大胆进攻的精神,永远坚守在与人民为敌的立场上。”

    朱瑞也在心里说;“看起来此人还真不是个好东西!过去和现在的事实,都证明对这种人不能抱有任何幻想。”

    众人想不到这场辩论战一上来就以短兵相接的形式展开,精神分外集中,几十道目光都攒集在胡服和熊老七的身上。

    胡服郑重地说道:“麦收已经结束,减租减息马上就要开始,县府早巳发布了命令,区长也找你谈过几次,你一直没有明确地表示过态度。我们驻军工作组,受赣榆民主县政府的委托,应乡亲们的请求,今天要你明确地谈谈自己的看法。”

    “胡政委既然下问,敝人可以公开表示。谈白地说——”熊老七抖动了几下执拗的下颏,毫不掩饰地用挑战般的口气回答道,“敝人不赞成这有违祖规的减租减息!”

    熊老七不赞同减租减息,原是人们意料中事。可是面对众人毫不掩饰地作出这般固执而决绝的表示,人们仍然不能不感到几分惊讶,也激起了更大的愤慨。

    “熊老七先生,我们曾经对你有所期待。看来,这只是个善良的愿望而巳。”面对着熊老七的挑战,胡服不动声色,只是淡淡一笑,一笑里渗透着轻蔑。“我们也谈白地说,跟本就没有希望你的开明。可是,我们还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赞成减租减息?”

    熊老七坦然回答:“租地交粮,借债还息,一靠产业,一靠劳力,两相情愿,各不相强,这是一般的常情常理。佃东佃户对半分租,七分银子三分利,这也是祖辈以来的老规矩。沧海桑田,改朝换代,这些常规例一直维持不变,佃东佃户相安无事,债主债户照旧来往。如今贵党贵军平白无故地要加以改变,这未免有些违反常理,不合人情吧?”

    胡服冷笑了一声,用锐利的目光逼视着熊老七说道:“各个阶级都有自己的规矩和道德标准,这些都是维护本阶级利益的武器。佃主佃户对半分租,七分银子三分利,在你看来当然都是天经地义,因为这些符合你的利益。”

    陈士榘接着说道:“任何人要求改变这些规矩,在你的眼里都是违反祖规,不合人情。我们认为,任何规矩的合理不合理,只能有一个标准,就是看它符合不符合大数人民群众的愿望和利益。今天,主佃双方都有人在场,不妨听大家的意见。”

    “谁说对半分租合理,那是睁着大眼说瞎话。”熊方文第一个抢上来说,他面对熊老七扳起手指数落着,“种子、肥料、牲口、犁农具、劳力,都是佃户人家出,你们佃东就是仗着着几块地皮。”

    方建说道:“丰收的年成,大秤秤,大斗量,五斗抵不上你家三斗。歉收的年月,还得缴压地粮。佃户人家还得向官府和军队交锐纳捐,出差伕。大伙折腾一年,分的粮食连肚子都填不饱。你凭良心说说,这算合理吗?”

    “我来补充几句!”朱明远插上来说,“根据国民党政府的法律规定,各种捐税是按照土地占有数字分摊的。可是地主财东和官僚政府串通作弊,把很大一部分捐税转嫁到了劳动人民身上,这太不合理了!”

    胡政委说:“农忙季节佃户人家摊上差伕,田里农活就得雇人帮忙,工钱自然归佃户自己负担,佃主照收租子,斤两不让。劳动人民眼下还不是土地的主人,可是得为土地流汗流血。而土地的真正占有者,到可以投机取巧,弄假作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请问熊老七先生,这也算合情合理吗?”

    “也让我说几句。”熊大娘向前挪挪板凳,探着身子质问熊老七说,“你口口声声这规那矩,还不是你们这些地主老财自己立下的!你这不赞成那不赞成,你就没问问大伙赞成不赞成你那一套?往年每逢过节,就要给你家送礼,一不满意,你就拿退租地来吓唬大伙。”

    一大妈接着说:“过年要到你家出工,活计堆成山,这样没做完那样等着,恨不得叫大伙把老母猪肠里的尿都给你掏出来洗干。我来到大树村三十年,你算算我给你家出了多少冤枉工?别说一文工钱没到手,就是连你家的一口残茶剩饭都没沾唇。你说这算什么规矩?这明明是那个——”这大妈停下了,思索着个新学到的字眼。

    “剥削!”熊方建提醒这大妈。

    “对。罗嗦。”熊大娘愤愤地指着熊老七,“你这个剥大伙的皮,削大伙的肉的家伙,还‘罗嗦’什么?!”

    “不要说剥皮削肉,就是连骨头他也要榨出油来。”一个老佃农愤慨地接了一句,转脸对着熊老七说,“你说七分银子三分利是祖辈的老规矩,可你也没照着这个规矩做呀。你订下规矩借你七十块钱,年利三十块,这算七分银子三分利还说得过去。到期还不上债,你就逼着大伙连本带利再加一番。”

    “不错!两年下去,七十块的本钱,就得交给你一百一十多块的利钱。你算给大伙听听,这到底是几分银子几分利?”一个中年妇女说道。

    “不是七分银子三分利,是三分银子七分利!”几个小伙子齐声吼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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