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倾捏了捏手中的纸袋,终还是绕开了那期盼又疑惑的眼神,头也不回地往校门方向走去。她不知道那双无辜的小圆月正在身后回头追望,怅然若失。

    对待孩子,她本就没有徐书凝一半的热情。况且连班主任都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她又能做些什么?说服那孩子起诉自己的父母?别说胜率小之又小,真的赢了又怎么样?剥夺抚养权,让孩子成为孤儿,还是保留抚养权,几年后再次羊入虎口?

    既然怎么做都不能让那孩子好过一点,又何必做这些无谓的好事来充盈自己的良心。既然不能带那孩子回家,为何要亲吻她的伤痕,让她看到希望,又亲手把希望在她眼前撕碎。

    她哪里是什么好人,不过就是杯苦涩冷烈的冰美式,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人清醒。

    可是,身后一串小脚步声追了上来。

    小红袄攥着小拳头跑到她跟前,把皱皱巴巴、零零碎碎的钱塞到了她手里。然后扭头就跑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她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孩子的脸。

    她接着那捧还带着泥点子的零钱,又一次不知所措,数了数,硬币纸币加起来刚好是三块五毛钱。

    她想到了这或许是那孩子身上的全部家当,因为小脚印没再往食堂方向去了。

    只是她不知道林少安为什么要给她钱,更不知道徐书凝嘴里那个恨不得抗拒全世界善意的小孩,为什么就偏偏赖上了她。

    望着那小小的背影出神,纸袋在手里发出压抑的声响。她想漠视,她想走,她想置身事外,可是她再也做不到了。

    亦或着,她本身就做不到。

    往后数年,林少安都庆幸自己今天追了上去。

    因为这个一念之差的举动,那双柔软的手会在她的暗宇苍穹拼力凿开一丝光亮,让她的生命从几近枯竭到日渐充沛。

    她以为这是她在深渊里偶然的一次仰望,让飞鸟也为她低头。殊不知她以为的飞鸟其实和她一样是来自冰冷深海里的鱼,她们的余生,都因此相濡以沫,长伴而行。

    现下,她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解读自己复杂的心情,只是失落地回到了班级里,趴在课桌上望着窗外,想着容倾会突然出现在学校食堂的理由。

    是来找她的吗?肯定不是吧。为什么不和她说话,为什么要直接走掉,为什么今天早上没有把小白车停在原来的位置。

    她小小的脑袋瓜里满是疑惑,连数学课都没有好好听。

    第一节课下课后,保安爷爷在教室门口,带着口音大叫了她的名字:“林扫俺~”

    引得小朋友们哄堂大笑。

    “我不是林扫俺!我是林少安!”

    只有林少安笑不出来,一本正经地皱着小眉头,把每个字都念得很重,林是二声,少是四声,安是一声。

    “是的啦?林扫俺!”保安爷爷慈爱地咧开嘴,交给她一个小盒子,和一大杯摸起来温热的封口纸杯:“你阿姨给你的。”

    “a(三声)姨?”

    林少安歪了歪头重复一遍,半天才明白是阿姨。

    她不明不白地接过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向阿姨送来的吗?她不敢相信,向阿姨是不会这么做的,可她没有别的阿姨了。

    她打开了小盒子,里头是一块三角形的奶油蛋糕!她皱着的小眉头瞬间扬起,身边的同学也为了过来。

    “哇!林少安你有蛋糕耶!”

    “你妈妈给你送的吗?你妈妈对你真好!”

    她第一次被同学们羡慕。

    带着难得愉悦的心情,她又往纸杯上插了吸管,小小嘬了一口,果然是奶茶!味道和那天晚上的一模一样!

    “走开,不给你们吃!”

    “切~有什么了不起,我晚上也叫我妈妈给我买!”

    她赶走了身边围观的同学们,坐了下来,笑眼盈盈地护着怀里的蛋糕和奶茶。她知道不是向阿姨给她的,也不是妈妈送来的。

    她像是收到了容倾的暗号,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的暗号。

    中午,她把剩下的半块蛋糕和半杯奶茶拿出来当午饭,她一直吃得很珍惜,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珍惜。

    “林扫俺~”

    保安爷爷又站在门口大叫了她的名字。

    她没有再反驳,飞速起身扬着大步跑了过去,仰着头应声:“嗯?”

    保安爷爷滴给她一个纸盒:“还是你阿姨给你的!”

    林少安笑出了声,鹦鹉学舌道:“嗨四泥a(三声)给你滴!”

    保安爷爷看见这从来不开笑脸的孩子这么高兴,也跟着笑了起来。

    林少安一个人回到座位上,打开了饭盒,看见满满的可乐鸡翅,肉沫茄子,青菜和白米饭,不禁“哇”了一声。

    用勺子一口一口舀着饭菜送进嘴巴里,依然吃得很珍惜,还惯性地想着要留下一半晚上回家带给小泥巴。

    她忽然想起小泥巴走了,高兴地神色又呆楞下来。

    正好这时,徐老师的声音从教室外传来:“安安,你看老师给你带了什么?”

    她探着小脑袋望去,看到一盘从食堂打来的饭菜,小眉头疑惑地皱了起来。

    徐老师看见她桌上的饭菜后,表情明显也愣住片刻:“这是……你自己买的饭?”

    林少安摇了摇头:“是容倾给我买的。”

    “容倾?”

    “嗯!容倾……”

    她每说一遍容倾的名字,心里都像下了一场糖果雨一样甜,也没管徐老师认不认识容倾是谁,又埋下头小口小口地美滋滋吃起饭来。

    下午放学,她一出校门就远远看见了路灯下的身影。栗色卷发依然在风里轻飘,回眸转身,如雪冰肌嵌着一双桃花眼,浅笑着望向了她。

    林少安一颗心扑腾了起来,小鸡崽似的提着满是空盒的纸袋飞跑过去,转到人家面前仰起头问道:“今天不工作吗?对不起,我想照顾你的生意的……”

    “照顾我的生……”容倾一阵疑惑,看着那天真地担忧着她的小眼神,豁然开朗,隐忍笑意道:“哦,最近生意还不错,今天就休息一天。”

    林少安捏了捏书包带子,埋下了头。她为之高兴,也有些失落。

    原来容倾不需要她啊。

    “多亏了你照顾生意才好的。”

    容倾显然看出了这个骄傲小屁孩的心思。

    “嗯?”林少安抬起头,眼睛忽然晶亮起来,就像天黑那一刻忽然点亮的路灯:“不气,那我以后都照顾你好了!”

    她还在心底小声补充:就算是不吃饭也可以的。

    她觉得很有成就感。

    归根结底,是被需要感。

    “没有地方去的话,就跟我去吃个晚饭吧。”

    容倾笑着邀请她。

    林少安摇了摇头,扯出两个口袋内胆:“我没有钱了……”她又举起手腕上挂着的纸袋晃了晃:“而且你今天已经给我很多好吃的了,我吃得很饱了!”

    只是到饭点了,怎么也该饿了。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小肚子就叽里咕噜一阵响,她立马环抱双臂捂住,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小眼神还偷偷瞄了一眼容倾。

    容倾眼里笑意浅浅,又藏着些无奈,思索片刻后问道:“你知道有一种人叫美食家吗?”

    “美食家?”林少安扬了扬尾音,她只听说过科学家,艺术家,还没有听说过美食家。

    容倾弯下腰笑看着那双好奇的眼睛:“是啊,美食家呢……就是专门帮别人试吃各种美食,然后做出评价的人。”

    林少安睁了睁大眼睛,越发新奇地问道:“那!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吗?”她又怀疑地小声接了句:“不用给钱吗?”

    “不用给钱,而且有工资的。”

    “真的?!”

    容倾眉梢一挑,点了点头:“我最近在研究怎么做饭,正好需要找一个美食家帮我试菜,不过你也知道吧,开出租车的赚不了几个钱。”

    林少安认真想了想,吃东西再做出评价而已,应该不难的。没错,她真的认真想过了,她肩负得起这个责任。

    “我帮你!其实,我就是美食家!真的!”

    她可以撒谎,反正她撒谎又不脸红。

    “可是我没钱付你工资……”容倾强忍着笑意,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这样吧,以后你有时间就来帮我试吃,作为报答呢,早上我送你上学。”

    林少安踮了踮脚,眼里的小路灯又点亮了一盏。

    还有这种好事?!

    “嗯!说好了!不许找别的美食家哦!”

    小骗子哪里骗得过大骗子。

    容倾颔首微微一笑,就算是正式签下这个“劳动合同”:“走吧,我的小美食家,现在可以跟我去吃饭了吗?”

    “嗯!走吧!”

    林少安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就好像真的有份工作等着她上岗。

    容倾忍俊不禁,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她:“你就这样跟着我走了,真的不怕我是坏人啊?”

    林少安摇了摇头:“你不是哦。”

    容倾看着那笃定的小眼神,神情恍惚了片刻,眼里晕染开苦涩又柔软的笑意,低哑地询问:“这么相信我啊?”

    “嗯!”

    林少安用力地点了点头。

    容倾不再问她,朝着她笑了笑就转身往前走了。

    林少安跟了两步,还自作多情地伸了伸小手,以为容倾会像其他的大人一样牵着她。可那双莹白的手始终揣在外套口袋里,好像并没有要牵她的意思。

    但那脚步走得很慢,比牵过她手的所有大人都要慢。

    好像在体谅她还小没办法走得太快。

    好像在慢慢等她。

    林少安仰头望着那路灯暖光勾勒的侧脸,笑出一双弯弯月牙,伸手捏住了一点点容倾的衣角,贴着她的大风衣,慢慢跟在身边。

    容倾低头望着她怔愣了两秒,用笑容默许了她。

    因此往后很多年,她都这样牵着容倾的衣角,随着个头慢慢长大,拽的地方也一点点变高。等那时候回想起来,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当初为什么能那么笃定容倾是个好人。

    坏人可能也会给她买好吃的,但绝不会为她擦干净嘴角,更不会为她放慢脚步。

    而她会在那么多“好人”里偏偏赖上了容倾,无非是因为有的人温柔在皮,有的人温柔在骨。

    就好比这年她还是个在寒风凛冽里固执打开车窗的小孩,所有人都在斥责她身边的风为什么这么大这么冷,关切地叫她把车窗关上。

    只有容倾不一样。

    她从来不会强求她关上车窗,她只会让风变得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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