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雅间,没设座椅,只在铺绒的地面摆了四个蒲团,陆芍跪坐在蒲团上,嫩生生的下巴陡添一抹浅粉。

    是靳濯元方才掐的。

    “喏。我把饺子都给你。”陆芍推了推面前的碟子,在酒楼里还能做甚么,将自己喜欢的吃食让给厂督,这是她能想到的,哄人的最好办法。

    靳濯元瞧见码放整齐的饺子,咬着牙冲她笑了笑,下一瞬,腾然起身,动作之大,差些掀翻面前的桌案。他怒声吩咐道:“诚顺,回府!”

    陆芍眨了眨乌溜溜的眸子,将木箸上的最后一个饺子塞入口中,这才快步跟了上去。

    马车内,气压沉得可怕,一路至提督府,陆芍还未斟酌出适当的言辞。

    下了马车,风雪愈大,陆芍跟在靳濯元身后,福来替她撑伞。

    府里纱灯连片,风一吹,打着旋儿,照清脚下的路。

    陆芍瞧着前边翻飞的斗篷,心里顿时生出个胆大的主意。

    她突然止住步子,双眉蹙在一块儿,故作疼痛地俯下身子:“甚么崴脚的破石头,好疼呀。”

    福来提着灯笼左右照了一圈,平坦的路上别说是块石头,就连个碎小的石子都不曾有。

    可是小夫人演得认真,他往后的荣华全部倾注在小夫人身上,小夫人冲他挤眉弄眼,他自然是要帮衬些的。

    福来伸脚踢了踢空无一物的地面:“当真好大一块石头。夫人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陆芍翘着脚,努力挤出两滴可怜兮兮的眼泪:“疼得厉害,大抵是崴着脚了。”

    她瞧着前边带着劲风的衣袍,还装作体贴道:“厂督,外头冷。你先回屋子,不用管我的,我缓缓走便是了。”

    靳濯元压根没搭理他,非但没放缓步子,还加块了步调。跟在一侧的诚顺,只能小步快跑才堪堪跟上前边的人。

    陆芍怔愣在风雪中,同福来面面相觑。

    “夫人,现在当如何?”

    陆芍抿了抿嘴,失落地垂下脑袋。还能如何,骗都骗了,总不能活蹦乱跳地回去。

    她踮着脚,缓缓挪动着。夜里天寒地冻,料峭的冷风从面上刮过,纵使戴着斗篷的绒帽,仍旧觉得小脸生疼。

    早知如此,便就不装了。

    她瘪下嘴,懊恼地嘀咕了一声。

    又是埋首走了几步,眼前突然浮现一双黑色的皂靴,一抬头,正好对上靳濯元隐忍怒气的眸子。

    他推开诚顺的伞,上前横抱起陆芍:“自找苦吃。”

    陆芍双手环住靳濯元,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口处:“呜呜,好疼呀厂督。”

    “是吗?”他甚至懒得戳穿她,一脚踹开主院的屋门,绕过屏风,将人抱至榻上。

    屋内,流夏和云竹正整理被褥,听见动静回身,便瞧见自家姑娘赖在厂督身上,在外人瞧来,做足了缠绵悱恻的模样。

    她们红着脸,自觉退了下去。

    靳濯元站在榻前,冷冷吐出两个字:“脱了。”

    陆芍紧了紧自己的小袄,双手交叉挡在身前:“脱脱甚么?”

    她昨夜也是身着寝衣,同厂督躺在同一张榻上,可外衣都是在湢室里头脱的,现下要当靳濯元的面脱衣,陆芍面薄,一张小脸烧得通红。

    那双去扯衣带的手更是抖如糠筛,解了好久都没解下来。

    靳濯元抬眉,将她笨拙的动作一一纳入眼底,后来实在没了耐性,火气上来时,直接捉住她的脚踝,向前一拉,三两下脱了她的鞋袜。

    她的脚腕光洁细滑,里凹的线条正好贴合靳濯元的虎口。

    陆芍衣裳半敞,双手撑着床榻,勉强支起自己身子,面色早如靳濯元的里衣,红得醒目。

    她咬了咬下唇,没料到厂督会察看她的伤势,一时间说谎被揭穿,又会错意解了自己衣裳,两桩事碰在一块儿,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芍芍娇贵,咱家可要仔细瞧瞧,别的伤了筋骨,落下甚么病根来。”

    他的手托着脚腕,趁机在她脚心挠了挠。陆芍怕痒,靳濯元每一下抓挠,就如千万只小虫在心口啮噬,陆芍忍不住,开始求饶。

    “向咱家求饶的人多着,也不见咱家心软当真放过他们。”

    陆芍揪着身下的被褥,笑得肚腹酸痛,实在受不住,便拿脚蹬了蹬靳濯元,一个脱力,就将靳濯元从床沿处踹了下去。

    堂堂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从来只有他拿捏别人的份,今夜竟被一娇弱的小丫头从床榻之上踹了下去。

    这事若传入东厂番子耳里,他索□□权请辞,省得惹人嗤笑。

    “厂督!”陆芍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几乎连滚带爬地下榻。她捧着靳濯元的手臂细细察看一番:“厂督你没事吧!磕到哪里了?疼不疼?要不要喊医官来瞧瞧!”

    “喊医官?”他撑起身子,一把掐住陆芍的腰:“你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咱家被你从床榻上踹了下来?”

    陆芍去掰他的手指,掰开一根,勾着晃了晃:“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一时把控不住,力道大了些那你疼不疼,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把控不住?芍芍的脖颈这么好看”他咬着牙,阴恻恻地笑着:“断在手里也不知道是甚么样的快感。咱家也有些把控不住。”

    他反过来捏住她的指腹,重重施力,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这力道要是落在脖颈,她今夜便要孤身去见阎王了。

    陆芍吞咽口水,缩着脖颈往他怀里拱了拱,像只撒娇求好的小兔子,心虚地笑道:“厂督您说笑了,您大人有大量,怎么会同我一不懂事的小丫头计较呢。”

    她没见过厂督心狠手辣的模样,便觉得这位祖宗,气性虽差,说话也狠,还喜欢三番五次吓唬她,却也不如朝野上下谣传的那般令人毛骨悚然。

    方才还特地沿途折回,抱她回屋内,可见事情还是有撒娇转圜的余地。

    陆芍攥着他往榻前走:“厂督今日先去大内为圣上分忧,晚间还带我去重泽楼吃饺子,都来回奔波累了一日,现下再为我发脾气,劳心伤肝,当真是芍芍的罪过。”

    说着,便要伸手去解靳濯元的衣带,大有安置下来揭过此事的意思。

    靳濯元冷着张脸,落座在床沿处,一把揽过陆芍的腰。

    陆芍惊呼一声,向前扑去。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趴在靳濯元的双腿上。

    宽大的手掌紧摁她的腰肢,腰肢不堪一握,往下是连马面裙遮不住的软翘。

    大抵身下垫着靳濯元的双腿,臋线弧度愈发明显。

    他很快落下掌来,力道不重,只那么一下,便却足够教陆芍羞愤欲死。

    隔着厚厚的马面,几乎感受不到疼痛,可手掌落在那处,竟像是未着寸缕地站在他面前。

    一掌过后,靳濯元再没有旁的动作:“不打算起来了?”

    陆芍这才涨红脸,慢腾腾地起身。

    一番洗漱后,她仍是睡在里头。屋里油灯未灭,侧身躺时,能瞧见靳濯元宽劲的背脊。

    “厂督,还疼吗?”

    方才脱力踹他,他的背脊正好磕在带有折角床沿上。

    靳濯元双目紧阖,呼吸清浅,没有搭理陆芍的话。

    他尝过长剑没入胸口的痛楚、受过从净房出来站不住脚的屈辱,好不容易撑到晚上,以为阖眼睡去,就能暂时忘记仇恨,然而就在睡梦中,也免不了烈火灼烧的煎熬。

    他这十五年都是这般过来的,不过二十三,就像仿将世间的凄苦都挨个尝遍,从来没人问他疼不疼,久而久之,他好像也失去了感受疼痛的能力。

    陆芍问他磕疼了没,他大抵是不疼的。

    屋内落针可闻,反衬出窗子外砭人肌骨的风声。床榻里侧的人儿挪动身子,半晌,脊背一暖,娇小柔软的身子紧贴了上来。

    隔着薄薄的衣料,陆芍才知他的身子竟是冷成这幅模样,碰触到时,冷不防哆嗦了一下。

    她冬日怕冷,身子虚寒时,也暖不到哪儿去。可是两人相拥取暖,总好过一人独自捱着,她将自己的余温分他一些,一直到二人温度均衡,才倦倦地睡了过去。

    东暾淡未熹,北吹寒更寂。[1]

    靳濯元头一回睡了安稳觉,平日试过多少好香,都不见得安下神来,夜里任何风吹草动,诸如细雨骤停、枯叶翻卷,他都会疑神转醒。

    今晨醒来,竟不知昨夜落雪停在何时。

    他回身瞧了一眼仍在酣睡的陆芍,厚厚的褥子下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她的手覆在自己手背上,就这么捂着他,睡了一宿。

    靳濯元顿觉心绪繁杂,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周身游走。愈想辨清情绪,心底愈生躁郁,条理清晰的头脑混沌开来。

    他掀开被褥,刺骨的寒意勉强令人清醒。

    诚顺和福来就侯在屋外,只待掌印起身,伺候他更衣洗漱。今日出奇,一直到掌印平日出门的时辰,都未听着他开口唤人。

    诚顺壮着胆子轻叩屋门,几声过后,屋门被人拉开。

    靳濯元身着红色坐蟒袍,腰间的玉带扣戴整齐,勾勒出一道修长的身形。

    他今日面色不错,容貌端正,却因一身红袍显得有些张扬,说得悖逆些,大有潜龙之姿。

    “大清早的,吵甚么?”声音舒缓清朗,细听之下,才品出其中隐藏的怒意。

    诚顺委屈地收回手,掌印做事周密有章程,每日都在同一时辰起身出门,一日都不曾更改。今日事出反常,直到出门的时辰都不见他唤人,这才越矩叩了几声屋门。

    叩门声音也不响,何至于落个“吵”字。

    “将洗漱用具和晨食端至西次间。”

    底下的人颔首道是,轻手轻脚地端了进去。

    八珍玉食摆了满案,揭开瓷盖,热气腾腾,香气飘了满屋。

    靳濯元大致扫了一眼,提不起食欲,这么多珍馐摆在眼前,竟还不及陆芍做的那盅白糖粥。

    统共没吃几口,就觉得寡淡,拿帨巾擦拭手,边擦边问:“吴友轩审得如何了?”

    提起吴友轩,诚顺就记起南阳伯爵府递来的帖子。

    诚顺跟着靳濯元也有好几个年岁,对朝中官员之间盘曲的关系略有所知。

    “掌印,南阳伯爵府的大娘子正是户部右侍郎吴友轩嫡亲的妹妹,您前脚刚将吴友轩押去诏狱,她后脚便着人递来帖子,这其中恐怕不是贵眷小聚这般简单。夫人不知其中门道,若是赴宴,恐教有心之人利用。”

    靳濯元瞥了他一眼,拭手的动作一顿。

    福来眼尖,立时扯了扯诚顺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多舌。

    “咱家只是问你,吴友轩审得如何了!”

    诚顺垂眉道:“一直是常千户在审,至今至今还未有结果。”

    “没有的东西。”他将帨巾扔在桌面,脸色沉得可怕,起身吩咐诚顺:“备马,去诏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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