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芍还未来得及喝上一碗鱼粥,就被福来公公请了过去。

    清早未出太阳,寒风扑面而来,她缩了缩脑袋,将小脸埋在斗篷两侧的白绒里,至主院时,面上像扑了一层胭脂,像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诚顺候在院外,远远瞧见那抹喜庆的红,有那么一瞬像是瞧见了救星。

    “大清早的,劳烦姑娘了。”

    陆芍倒是没说甚么,流夏却有些护主心切,小声嘀咕着:“府里连个喂药的人都没有吗?我家姑娘早膳未用一口就被人硬拽了过来。”

    诚顺耳尖,狠狠剜了一眼福来,只觉他办事不够妥帖,医官开了新药,药还在炉子里煎着,不急在一时,让姑娘用个早膳能耽搁多少时辰?

    “着膳厨重新预备一份,端到主院来。”

    福来嗳了声。

    陆芍随着诚顺入院子,路过月洞门时,忽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味。她蹙了蹙眉,捻着绢帕掩鼻,小脸不自觉地皱成一团:“公公,好大的味儿,可是出甚么事了?”

    陆芍问时,他差些反应不过来,后来记起晨时有人办事不力,被他砍去手脚,陆芍问得那味儿,兴许就是还未散去的血腥味。

    诚顺跟着厂督从白骨露野里来,早早闻惯了,可这姑娘却是打高门宅院里来的,平日兴许都没瞧过鱼血鸡血,更遑论是鲜活的人血,如实而说,只怕将人吓着,便扯谎道:“是厂督旧伤崩裂,又见血了。”

    陆芍并未起疑,来时福来就同她讲,底下的人手笨,喂药时不小心扯着伤口,旧伤复发,换了好几块棉纱才止住血。

    “道是我不好。”她垂着脑袋,有些自责:“我既以冲喜的名头入提督府,自然是盼着厂督能好起来。眼下厂督还躺着,照料他的事原就应当我来。想是我起得晚,贪睡了一程子,这才让他多吃了苦头。”

    诚顺抬眼去瞧她,厂督遇刺不久,便有人抹着眼泪儿来探望,见过太多逢场作戏、惺惺作态的人,他试图从陆芍面上捕捉一丝半点的虚情假意,却发现,陆芍的那双眸子像是冬日的第一捧雪,干净明亮,没有一丝作秀的痕迹。

    他推开屋门,搀陆芍进去:“底下的人吃白饭,不关姑娘的事。”

    陆芍是个实心眼儿,纵使她先前不满国公府的算计,当下既来了这儿,总也要将日子过下去。眼下厂督还躺着,若他日转醒,便是不满太后的主意,只要她谨小慎微,将人伺候好挑不出错来,日后也不见得会有意为难她。

    “往后照料的事就由我来吧。”

    诚顺引路的步子一顿。

    在厂督跟前伺候的大多是净了身的公公,府里女使不多也是出于这个缘由。宫里不乏险中求富贵,想给他做对食的宫人,可他身侧从不见女色,更别说贴身伺候。

    诚顺断不敢破了先例,给自己找不痛快。

    “劳烦姑娘喂药已是手下的人不中用,怎好再让姑娘操心旁的事?”

    陆芍摆摆手:“无妨的无妨的。祖母病时,也是我在照看,平日时喂药、饮茶、换衣擦擦身”

    她掰着指头一一数算时,才发觉自己还要做这些事。一想到这儿,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顿时觉得自己话说太快,还欠考量。

    耳廓处染上一层红,一直绵延至脖颈处,没入暖和的斗篷里。

    诚顺轻笑了声,这姑娘有趣,旁人没说甚么,她倒是自己将自己说得羞怯了。

    好在这正合他意,诚顺借势推拒:“姑娘的好意小的明白,只是府里既养了这些人,总得教他们有些事做,否则姑娘一概揽去,这日后他们就跟懒驴子驾辕似的,规矩不成规矩。”

    陆芍咬着下唇点头,也不再坚持。

    屋里还是好闻的梅香,从香云纹三足香炉里飘散出来。昨儿问了诚顺,道这香名唤雪中春信,光听名便觉得有股子早春春寒料峭的意味,清冷归清冷,却能盼见盎然的春意。

    陆芍闻得舒心,连着心情也好了起来。早膳和药汤都未送来,她坐在架子床前的踏板上,任由斗篷铺在木质地板上,双手托着下巴,静静候着。

    靳濯元才换了药,露在外头的手就如昨日夜里一样凉。

    她来时走的急,没带手炉,只好搓搓自己的掌心,又哈了一口热气,待掌心温热,才敢覆在靳濯元的手背:“厂督,你冷不冷呀,芍芍给你暖暖。”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袭来,堪堪压住她方才因羞怯而上腾的火热。

    靳濯元的睫羽轻扑扇了下,陆芍挪眼去瞧他,又觉他的指头微蜷,似有转醒的征兆,立时跪坐起来,伏在床沿轻声喊道:“厂督?”

    她一喊,捂在小手下的修长的指头便动一下,陆芍又惊又喜,转头望向诚顺。诚顺瞧见,也学着陆芍喊了一声,却见榻上之人纹丝不动,权当没听见似的。

    “难不成是我眼花了?”陆芍紧盯着那双手,又连着喊了两声,贴在褥子上的指头又瑟缩了两下。

    诚顺喊,未见动静,陆芍一喊,虽没将人叫醒,好歹是有了反应。

    诚顺讶异地盯着陆芍,陆芍无辜地眨了眨眼:“总不至我真能去病气?”

    流夏也傻眼,伸着脖子去瞧:“那那姑娘不妨再同厂督说说话?”

    陆芍瞥了一眼紧阖的屋门,新煎的药还没这么快送来,她闲着也是闲着,说会子话倒也不费神。

    可她同厂督并无交集,红润的小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总不知该说些甚么。

    她记起幼时高热,小小一个人躺在榻上,哪里也去不了,祖母为哄她开心,总是搂着她,给她讲许多故事。

    陆芍坐直身子,眼神描过他微蹙的眉头:“厂督,你躺在榻上是不是很无趣?芍芍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榻上之人轻轻抿了抿嘴,陆芍只当他应了,便絮絮叨叨地讲着:“广西太平县深山老林中住着个老头”

    她讲的这出叫做“袁知县饿驴找骡”,听下来也不过是寻常断案的故事,与东厂经手的那些重案相比,当然是相形见绌。

    诚顺是个捧场的,便是他一早猜到结尾,也没戳破点破,听完去瞧厂督的神色,好似当真比先前好了不少。

    清早的日光破云而出,洒在明瓦窗上,照射进屋子,透出几道薄如蝉翼的光线。细小的粉尘洋洋洒洒地漂浮在暖阳里,徒添了不少生气。

    屋门被推开,地面投映出一片亮澄的日光,福来端着个金丝楠木托盘,上头置放着几样晨食,后边儿还跟着一小公公,小公公的手上端着盛了药汤的黑釉碗。

    “姑娘,先用晨食罢。”

    晨食用一个个白瓷盖覆着,瓷盖的小孔处钻出热腾腾地香气,陆芍捂了捂咕噜叫唤的肚腹,暗忖自己不能这般随性。今日本身就起得晚了些,怎好再耽搁厂督喝药。

    她指了指那只黑釉碗:“先伺候厂督将药喝了罢。”

    福来放下托盘,将药端至陆芍手中:“医官走前特地嘱咐了,说是喂药时不能压着碰着,不知姑娘还有甚么旁的法子。”

    陆芍试着喂了一勺,褐色的药汤果不其然地溢出嘴角,她拿帕子去擦,指尖触及他紧抿的嘴角,脊背处陡然瑟缩了一下,她立时缩回手来,视线从他瓷白无暇的面上调开。

    诚顺见她半晌没有动静,问了声:“姑娘怎么了?”

    陆芍垂下眸子,想到方才擦药汤时一闪而过的以嘴喂药的念头,顿觉得手里的药碗发烫,汤匙叩击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想落荒而逃:“没没事。药还有些烫,再凉会儿。”

    嘴对嘴喂药也是有的事,有时候医官郎中为着救人,没这么多顾虑。她既嫁与靳濯元冲喜,明面上便是他的人了,有甚么抹不开面的?

    不是干耗着便能将药喂了。她这般宽慰自己。

    陆芍的指腹来回摩挲着手里的药碗,不多时,心里头一横,捧着药碗抿了一口。

    乌黑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脖颈,盘成几个小圈儿,雪中春信的檀香扑了满怀。

    渐渐地,耳边传来清浅的呼吸声,连带着薄薄的湿气。

    陆芍的脸红了个彻底,她从来没有同哪个男子这般亲近,纵使他大抵算不上真正的男人。

    柔软的双唇贴了上去,陆芍的手不自觉地攥紧身下的被褥,一颗心扑通扑通,像要跳至嗓子眼。

    靳濯元的唇带着凉意,像薄荷叶子。二人贴在一起时,正如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陆芍从来不曾体验这样的感觉。

    诚顺被她的动作吓到,下意识别过头,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眼下也不知该做些甚么。

    药汤的苦涩堪堪压下她胡乱思绪,她只想快些将药喂完,便又拢着眉头含了一口。

    正要俯下身去,却见身下之人缓缓睁了眼。

    那双眸子细长幽深,如篆香燃到尽头时幽弱的缭烟,带着淡淡的疏离,辨不出任何喜怒。

    可陆芍仍从他眼底瞧见一抹狠厉的杀气,不是一刀致命的杀气,而且慢慢地,拿钝刀一下下剐肉的阴鸷。

    陆芍离得近,望入他的眼底,吓得整个人跌坐在地。这便也算了,她方才怕得紧,没能含住口中的药汤,药汤准当地喷洒在靳濯元的脸上。

    好端端的艳阳天,陡然被厚厚的云层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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