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系团委会议室,因着面积狭小,光源易聚,一盏六十瓦的白炽灯泡点燃,便光彩夺目已极,照得方室之内纤毫毕现。

    此刻,这方小小的会议室内,较之往常五人议政不同,却是多了一人,而这多出的一人,正是新走马上任的财务处处长毛旺。当然,毛旺之所以在此,非是他这财务处处长权柄惊人,能够和五位书记坐而论道,而是周正龙特别要求的。

    要说此前的会议,压根儿就没人笔录,且小小团委冷衙门,无甚大事,开会皆是琐碎,上级机关也无多少重事相托,开会自然用不着笔录。可周正龙大权初掌,最重威风派头,认为没人笔录,显不出会议的重要性来,便把自己新收的心腹之人毛旺拽了进来,成了书记员,自此便成常例。

    其实周大书记对每每开会不满之处有许多,不只会议无记录员问题,对这间狭窄的会议室,简陋的陈设,同样是意见多多。若不是系团委如今再无空置房屋,说不得周大书记就得乾坤大挪移,大搞装潢了,毕竟有《三叶草》这只金鸡,周书记不差钱!

    毛旺起身给五位书记续上水,退回座位后,会议便开始了。周正龙先是照本宣科念了一段被各大领导重复了无数遍的内容,说得唾沫横飞,眉飞色舞,好似是什么重要内容,精彩讲演一般。其实,无非是强调五四运动在共和国近代史上的意义何等重大,对执政党的诞生起到了何等重要的推动作用等等老生常谈。听得薛向哈欠连天,愁眉不展。

    一旁的毛旺见状,赶紧给薛向的茶杯兑上泡好的浓茶水。

    周正龙扫了一眼不住打着哈欠的薛向,顿了顿,轻皱眉头,接道:“同志们,再过一会儿本校五四庆典就要开始了。我希望大家以饱满的热情和充沛的精神,投入到这次庆典中来。庆典结束后,我决定把咱们哲学系团委共计五十七人组成一个方阵。跟着学生大部队,在校内游行一圈,然后直出校门。朝天宁门进发,最后穿过天宁门广场,在西长宁街结束此次盛大游行…………”

    周正龙说得慷慨激昂,薛向闻声,困意陡消,微皱的眉头也凝住了。

    原来昨天的会议上,京大党委已经决定不按院系各办庆典,而是全校统一庆典后,举行胜利大游行。说起来昨天一天的文山会海,薛向也就对这句话记忆深刻。也只觉全部会议只有这句话最解乏了。因为全校统一庆典、游行,显然只能由校党委统一指挥,而对他们这些基层干部,以及授课老师来讲,无异于放假一天。毕竟再热闹也是学生们热闹。老师们早过了激情澎湃的年纪,更愿意用这难得的一天“假期”去买蜂窝煤,做家务,辅导孩子功课……

    就连薛向这懒散人儿,也打算散会后,在办公室困会儿觉。就回家带三小去郊游。而这会儿,周正龙竟然要求全系团委成员组成方阵,跟着学生去游行,生生取消了系团委全体成员的“假期”,简直就是倒行逆施,怎不叫贪图安逸的薛向皱眉不止。

    原本这已经让薛向心头起火,熟料恼火的还在后面。

    周正龙一摩挲光滑的背头,接道:“此次游行,同志们要统一服装,另外,要统一好口号,绝不能随大流,要突出新意,另外,除了我在方阵最前端外,刘高同志和薛向同志也在最前端。”

    话至此处,薛向还以为这是周正龙送出的荣耀和福利,毕竟团委书记排名他在老末,万万轮不到他跟周正龙、刘高并排。

    哪知道接下来,周正龙就扒开了皮肉,露出了骨头:“刘高同志在右,薛向同志在左,你们二人一人举一面大旗,右边的那面写着‘五四精神’,左边的那面写着‘万古长存’,这两面旗帜上的八个大字就是咱们哲学系团委此次游行的口号,我一挥手,大家就喊起来,整齐划一最为重要,待会儿散会后,我组织同志们先练一练……”

    薛向只听了半截,肚里就气炸了,这周老头妄想做皇帝也就罢了,竟然要他薛某人做卷帘大将,衬托老头子的威风,做梦!

    多日的权柄在握,周正龙已然极度膨胀,浑然忘了曾经那段暗无天日、毫无存在感的岁月,丝毫不觉这般安排是对薛向和刘高的侮辱,只觉自然至极。

    这厢,周正龙仍旧高声的安排着,压根儿不见刘高的方脸已然铁青一片,薛向的剑眉也吊出了弧线。而那边,他身后做着笔录的毛旺却听傻了,惊呆了,尖利的笔锋按在本上早写不出字来,而是在先前记录的文字上,一遍遍涂着圈圈。

    此刻,毛旺似乎看见周正龙在玩儿火,而且是用手沾了黑乎乎的汽油,欢快地玩儿着。

    却说毛旺如此观感,倒不是因为刘高铁青的脸色,毕竟书记会上刘高的脸色就没有正常的时候,而是从薛向那两道几乎完全靠拢的长眉获得的信息。

    细说起来,毛旺坐上财务处处长的位子已有月余,且已经完全取得了周正龙的信任,根基已然稳固,用不着在对薛向曲意逢迎,看其脸色。毕竟现下的周正龙可不是空筒子书记,而是真正一言九鼎的周老虎,有他做靠山,压根儿就可以不怵薛向。

    可毛旺做上财务处处长位子后,跟蓝剑吵过架,和刘高顶过牛,甚至对周正龙也阳奉阴违过,唯独对薛向,却是谦卑到了极点,甚至较在艺术团时,尤甚三分。

    却说毛旺的这种谦卑,不是源于薛向一手推他上位的感激,也不是他毛旺生性重情重恩。而是薛向这永远挂着微笑的脸蛋儿,让毛旺觉得无比高深莫测。看不通透。都说未知是恐惧的源泉,正是这种看不透,让毛旺从心里敬畏这位年轻的薛书记。

    “昨天熬了一夜,我身子顶不住,明天的游行就不参加了,我请假。”周正龙话音方落,刘高照例第一个跳出来。

    这种无意义自杀式攻击。刘高早已用过无数回了,按套路演,该轮到蓝剑随后冲锋了。

    果然刘高话音方落。蓝剑的嘴巴就张开了,熟料蓝剑开合了嘴巴还未发声,周正龙的话先出腔了:“不准请假!刘高同志差不多比我小一轮吧。我这老胳膊老腿儿都撑得住,你就更没理由撑不住了。再说,明天是咱们京大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上最光荣的时刻,你刘高同志现在请假,到底是什么意思?”说罢,一巴掌砸在桌上,“都不准请假!”

    尽管知道周正龙是得志中山狼,猖狂也非一天两天了,刘高心底还是没由来的一阵抽搐,忽然。生出几分后悔来,暗叹,若是不为了张锦松和姓薛的较劲儿,只怕姓周的还被自己压在身下,永世不得翻身。因小失大,唉,因小失大。

    周正龙见一巴掌震住众人,得意已极,鼓着眼泡子朝众人扫去,仿佛检阅士兵一般。

    第一个瞅见刘高那张青得跟着了色一般的方脸。周正龙心头快意又盛几分,只觉刘高这一次一次不知死活地冲击,纯是为衬托他周某人的权柄;目光掠过刘高的方脸,又凝在了蓝剑的白脸上,这张脸的表情极端丰富,瞪眼,扬眉,抿唇,就是在表达一个意思:不服!周正龙暗暗咬牙,不服就不服吧,老子迟早要你心服口服!

    “检阅”完右侧的刘高和蓝剑,周正龙偏移了视线,朝左侧扫来,第一个迎上的自然是项远那张红脸膛。但见这张无喜无忧的红脸,直直盯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连睫毛似乎都凝住了。周正龙盯着项远良久,心中募地叹口气,暗忖,倘使当初先薛小子一步,把他揽进夹带里,恐怕就用不着和薛小子做那么多妥协了吧……………

    视线继续偏移,周正龙一双鱼眼泡子终于迎上了一张笑脸,不,笑眼,因为这整张脸似乎都因为这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才生出的笑意。

    薛向在笑,周正龙迷糊了,我拍桌子了,他笑了……

    周正龙的迷糊并未持续多久,很快便清醒了,因为薛向说话了。

    “周书记,您看我这一会儿功夫,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实在是顶不住了,游行我就不去了。”

    话淡如水,声轻似风,一张笑脸依旧灿烂。

    薛向似乎说了句废话。

    因为刘高先前说了自己很困,要请假,而薛某人貌似拾人牙慧,也是说自己顶不住,不参加游行。

    可就是这番废话,却是宛若一枚拉了弦的巨型炸弹,被**裸地扔上了桌面,轰的一声巨响,将众人炸了个七荤八素。

    静,诡异的静,不知过了多久,铛的一声响,毛旺手中的钢笔从本上花落,摔在了地上。

    这钢笔落地,仿佛触动了时间停止的按钮,办公室内的时间又活了。

    此刻,刘高一张青脸颜色已然褪尽,只剩下满脸的惊容,怔怔望着薛向。蓝剑则大张着嘴巴,眼珠子瞪得仿佛要飞出眶去,一旁的刘高瞥见,在桌底悄悄磕了下蓝剑的脚踝,后者察觉,竟失声问刘高什么事儿。蓝剑这番表现本该是个好笑的尴尬,可满桌众人恍若未觉。

    自薛向出声后,项远的眼珠子就在本上定住了,毛旺的钢笔落地,他的眼珠子还定在本上,只是抚在本上的手有了动作,滑动钢笔,在本上虚画着圈圈,心中却是叹道:终于到了。

    如果说满桌众人皆被薛向这突出一枪惊到了的话,那周正龙则是被这一枪给扎懵了,到现在他心中还是不信薛向竟然对自己出枪了。此刻,周正龙的脑子异常清晰,因为满脑子就剩了几个字“游行我就不去了”。可就是这几个字,在周正龙的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大脑程序出了编码错误,译不出来这几个字的意思了。

    “咳咳咳…………”

    不知何故,蓝剑忽然起了一阵急咳,极静的屋内听来分外刺耳。

    周正龙怅然若失,抬眼朝薛向看去,一眼,两眼,无数眼,见那张笑脸依旧,目光清澈,时不时打个哈欠,好似真是困顿得不行了。

    一声沉重的叹息,周正龙吐出两个字“散会!”,便起身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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