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珞宁“哦”了一声, 淡淡的,心中却泛起一层清浅的涟漪。
那年去丽江她身体难受,几乎整个假期都耗在医院, 虽然没什么大毛病, 但遵医嘱要观察满一个星期。方珞宁实在不想虚度一整个假期, 于是最后一天, 沈司澜从医院把她“偷”了出来。
两人躲避着主治医生和护士的“监管”逃出医院, 去了大理, 那是一段叛逆又刺激, 却无比美妙的旅程。
洱海边有一座长长的栈桥, 像自然生长在海面上的肢体,一直延伸到很远。
栈桥的尽头包裹在宽广无垠、碧蓝如镜的海面中央,远处是矗立在蓝天下的连绵的苍山,依稀被雪顶覆盖。
当时她指着面前的景色, 开心得快要跳起来:“你看!天涯海角!”
沈司澜笑着告诉她,真正的天涯海角不在那儿。
此时此刻, 海边滚滚的涛声把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她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去那儿了?”
从前她一直对天涯海角充满神秘的幻想, 但后来去过一次才知道,不过和别的景点一样, 热闹喧哗, 人声鼎沸。
但海很漂亮,身材火辣的美女也很多。
“住的酒店就在附近, 顺路过来看看。”男人笑了一声, “刚才被一个老头坑了五千块钱。”
方珞宁憋着笑:“什么呀?”
“地上摆了一堆玉石,跟我说, 是清朝遗留下来的文物。”
“你信啦?”方珞宁对他大无语。
“没信。”他淡淡地说着, 嗓音和风声融在一起, 有些如梦似幻,“就买了一个。”
方珞宁刚要忍不住训斥他,男人继续开了口:“小老虎很可爱。”
方珞宁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你一属狗的,买什么小老虎?”
“因为有只小老虎傻乎乎的把自己送给我。”他笑了一声,“买一个,跟她作伴。”
心口绵绵密密的,像一阵暴雨猛拍下来。
方珞宁把手机攥得紧紧的,抱枕的穗子都快被她揪掉。
对面男人没有再说话,但浅浅的呼吸声仿佛被她的感官无限放大,直到整个空气里都占满他的气息。
“我,我要休息了,有什么事等你回来再说。”她匆忙挂了电话,双手抱膝把自己揉进沙发里,脸埋在中间重重地呼吸。
许久后才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拿起采访稿。
**
周五。
方珞宁坐在电视台的直播间里,旁边是负责今天专访的主持人,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国字脸,说话是标准的播音腔,音色浑厚。
“方小姐准备好了吗?”
“嗯。”
“那我开播了。”
方珞宁点点头,主持人打开了直播间。
中规中矩的自我介绍,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让人紧张,大部分时候也是主持人说话,她只需要顺着应答。
但提起外公的毕生心血,她也逐渐进入状态。
“外公在世的时候经常对我说,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一名艺术家,他更像一位传承者,将他认为最珍贵的东西传承下去,让祖国的传统文化不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陨落,甚至消失。”
“那您认为苏老先生的遗志是否得到了好的传承呢?”主持人问。
方珞宁笑了笑:“我想前途依然是光明的。”
“好的,那我们直播已经到了尾声,将会抽取直播间的幸运观众,让方小姐回答观众所提的问题。您看可以吗?”
“可以。”
主持人抽取了一名。
“这位昵称叫‘小紫’的幸运观众,她想问方小姐的是,既然苏老先生如此看重文化的传承,方小姐为何没有继承外公的遗志,率先以身作则。您是否只是为了哗众取宠,说漂亮话?”
念出来的时候,主持人额头都冒了层冷汗,小心翼翼地瞅了眼搭档。
方珞宁表面上倒是无比淡定,看不出明显的波动。
然而她沉默了几秒,目光才倏忽一颤,对着屏幕露出一个恬淡微凉的笑容:“因为苏老先生思想开明,他向来只是希望,从不强迫。”
直播结束,方珞宁离开电视台之前去了趟洗手间。
没有人,她开着凉水从手腕处往下冲,眼眸怔怔地看着。哗啦啦的水流声里,夹杂着忽高忽低的来自久远的过去的声音,在脑海里像魔咒似的回旋不断。
“虚有其表,华而不实,比我手下刚入门的小学生都不如。”
“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也能入围奖项,你们是收了不少烂钱吧?”
“如果都是这样的后生,我看这行撑不过十年,要完。”
……
直到兜里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大腿麻麻的,才让她恍然回神。
看了眼来电显示,她稍微调整一下情绪,接听:“喂,师兄。”
“你还好吗?”顾怀诚问。
方珞宁对着镜子看自己微红的双眼,点了点头:“嗯。”
“下来吧,我在电视台门口。”
顾怀诚的车就停在大门口,方珞宁一抬眼就看见。
她全程微垂着眸,没什么精神,坐进去后便身子软软地靠着副驾驶。
“不是说不用你回来吗?”
顾怀诚帮她把安全带拉过来,扣上:“本来是想着老师的画展,我不在场太不像话,看了今天的专访直播,我庆幸我回来了。”
方珞宁低着头吸了吸鼻子。
“宁宁,以后这种事师兄陪着你。”
方珞宁撇开眸,沉声道:“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顾怀诚笑了笑,努力想让她轻松起来:“想吃什么?师兄请你。”
“随便吧,我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就吃火锅。”
“嗯。”
车子从人行道路口滑下去。
不远处的香樟树下,停着一辆劳斯莱斯。
男人点了一根烟。
驾驶座上的何朔小心翼翼回头:“老板,咱们……”
“走。”他冷着脸,用夹烟的那只手敲了敲车窗,连叩击声都透着烦躁。
**
“宁宁想吃什么锅底?”
“辣的。”
顾怀诚知道她能吃辣,但还是点了稍微温和的微辣锅底。
方珞宁也没参与点菜,顾怀诚替她点了所有她爱吃的菜。
顾怀诚是苏远山的关门弟子,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也曾在外公的园子里打打闹闹,如今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小姨,而是顾怀诚。
服务员送了一壶酸梅汤,方珞宁抿了一口觉得太酸,又放下了。
然后听见顾怀诚问她:“你现在在沈氏集团上班?”
方珞宁点点头:“嗯。”
“累吗?”顾怀诚蹙了蹙眉,有些心疼,“如果觉得适应不了,可以跟我去……”
“不用了师兄。”方珞宁笑着轻轻打断他,“挺好的,一切都很适应。”
“是吗。”顾怀诚笑容僵了僵,“我记得你向来不喜欢这些,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留在你小姨身边。”
方珞宁垂下眸,指腹摩挲着粗瓷杯杯壁的凹凸不平:“人都是会变的,也总要回归现实,帮你的人又不可能帮你一辈子。不喜欢的,过一阵也就习惯了。”
顿了顿,她唇角扯出一丝笑:“这个世界上,谁不是这么活着的呢。师兄很幸运,但我不是你。”
顾怀诚目光一颤,试探着道:“其实如果你还想画画,我……”
“两位,锅底来了,小心烫。”服务员上菜的声音打断了顾怀诚小心翼翼的试探。
待气氛冷却下来,有些话他却说不出口了,如鲠在喉。
方珞宁便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安静地盯着锅里沉默的红油,等它慢慢地沸腾起来。
她曾经是很喜欢画画,甚至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便梦想着成为像外公那样的人,把喜爱当做事业,一辈子只做一件事。
直到有人告诉她,她不配。
小时候所有人都夸她画得好,说她天赋异禀,青出于蓝,有苏先生的风骨,于是十二岁的她偷偷把自己的画作送去评奖,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
她想给外公一个惊喜,也给所有人一个惊喜。却没想到那一次,成了她梦想的终结。
她被一个当时和外公名声相当的大师级画家,也是奖项的评委,当众羞辱得一文不值。
那个人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她原本为自己规划的未来,她所希冀的一切都扼杀在摇篮里。
然而她不敢告诉外公,这件事直到现在也只有顾怀诚知道。只有顾怀诚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有再拿起过毛笔。
“煮好了,吃吧。”顾怀诚给她舀了一勺肉。
“嗯。”方珞宁笑了笑,“谢谢师兄。”
两人都是苏远山用变态严苛的规矩教出来的孩子,在一起吃饭鸦雀无声。
他们都不说话,筷子也不会碰到碗盘,桌上只能听到火锅沸腾的声音,和自己无比细微的咀嚼声。
方珞宁认真而专注地吃着饭,直到突然有人走过来,一屁股坐到旁边。
闻见那阵熟悉的清冷山泉的香味,她惊愕转头。
那人看着她,唇角衔着微凉的笑,桃花眼中也泛着凉意,用一贯慵懒又自大的嗓音开口道:“拼桌。”
对面的顾怀诚完全搞不清状况,呆愣了一下,笑道:“这位先生,我们已经开始吃了……”
“没关系。”沈司澜自顾自地从桌角拿了双筷子,望向顾怀诚的目光格外冰凉,“我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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